掌柜的是有个女儿。
只是终究是很早的事儿,小二哥不提,我也不曾提起,只是流云班也并非是晓得的,若有谁人提起,虽说是不稀奇,到底有几分不快,还是不提起来得好些。
如今小二哥不在桌上,晓得这事儿的便只有我同掌柜的。我将唇抿了,瞪了桌上一众素菜,忽的见着一碟野菇,夹了半朵儿与白班主:“我瞧着么,白班主倒不曾用筷子,只顾用饭的,好生吃些才是。”
“嗳,野蘑菇哪,我向来不爱吃,唐先生既是夹了,那便不说,我自家夹了便好。”白班主一下瞧了那野菇,面上有些挂不住,“自家来便好。”
这下可是好了,原先方想夹了野菇同马蹄,好叫白班主莫提这事儿,如今说他自家夹,便再夹不成了,又有些许不甘,便说道:“白班主可是好生尝尝这马蹄才是。”
掌柜的面上早有些不快,却也碍着流云班的人皆是不知,又是无心说的,倒不好发作,只忍了扒饭,再不说话。秦姑娘已是瞧出些端倪,也不好直说,只将手肘轻轻碰了白班主:“白班主早些用饭。”
“嗳,秦姑娘也是……怎的?秦姑娘可是用完饭了?”白班主兀自兴致高,倒是不晓得这些事儿。秦姑娘见着他照旧不明了,也不与他说,只将筷子放了桌上:“大伙儿慢用罢。”说罢便急急走了,转了大堂的壁子,再见不着影儿。
季婶子心细些,笑了道:“秦姑娘怕是去寻小二哥,说说甚知心话儿罢,班主也莫要拦了他二人,怪他二人不识礼数。咱们这般年纪,怕是做得他二人长辈的,留他二人去闹腾,不也好么?”
“是罢。你倒是好生与我说甚长不长辈的话儿,可是笑话了。我又无甚子女的,怎的便是长辈?季莲,我可与你说,你莫要胡扯些不曾有的事。”
我心道白班主可是利害,明摆了是不晓得掌柜的事儿,却偏生无一句话不触及掌柜的心事儿,再这般说将下去,掌柜的怕是要耐不住的,正要开了口,将白班主的话头岔开,秦先生忽的便说:
“班主可是胡来,如今茶馆生意甚是不景气,咱不妨念念往后排的何戏罢?也好与茶馆拉些客,好叫咱有丰茶馆好上几分才是。初雨他二人闹腾,便随他二人闹罢,到底不是甚碍事的事儿。”
我笑了道:“秦先生说的话可真真叫人赞赏了,先前便觉着,若是何处再好上几分便好了,只是不知‘何处’是何处,倒好生叫人困惑,如今可是好了。”
“是么?唐先生可是要排甚话本子了?先说说可好?我也好瞧瞧,往后排的何戏才好。”白班主眯了桃花眼,细细看了我。我禁不住笑了:“婶子可瞧瞧你们班主罢!若是拿了这副眼往街边看上一看,往后白班主便被一众女子围了,再不愁咱茶馆生意不好的,他如今倒好,不使这招。”
“嗨呀,唐先生不知,流云班的白班主哪,便是这么个浪荡的人儿。唐先生也莫这般,往后日子可是要惯着他这副面孔的。”季婶子笑个不住,“莫说甚小家碧玉,便是甚么富贵人家的小姐夫人,他全给引了过来,也不稀奇的。”
我笑道:“怕婶子也是被白班主挖了墙角来的么?我瞧着婶子那唱旦的活儿,真真称得上绝活儿,只怕这街上同婶子一般唱旦的,也不及婶子的底子好。”
“唐先生可是胡说了才是,我与唐先生说了罢,唐先生在咱茶馆说着谁人好,说说便是了,谁人皆知着这是顽笑话,倒不碍事。还说甚挖墙脚?我同你白班主见着面时,可是好顽得紧。”季婶子还未曾说完,白班主便嘻嘻收了那桃花眼:“怎的,咱们季大姑娘还记着那些个陈年的事儿?可说了与我听听么?”
季婶子半笑半盯着白班主:“唐先生不妨瞧瞧,他便是如今这么个德性,你也莫要睬他,胡话连篇的,全没个正经模样。”
秦先生笑了斟茶:“唐先生留他二人闹腾罢,这二人也算得上是熟识极久的,吵吵倒不碍事。”
我看了秦先生,又冷笑道:“秦先生这茶还是自家喝才是,唐某人不过是单单一个评书的,几辈子福气也喝不起秦少爷递的茶水。”
他手一下干晾在半空,收也不是,递也不是。
到底收回了那茶。
掌柜的终是发了话:“唐先生莫气秦先生才是,秦先生不过是要唐先生谅他,也不是甚大事儿。依着秦先生的性子,只怕唐先生不谅,这事儿便再无了了的可能。也不晓得秦先生是做了甚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唐先生先前可是讲理的一人,遇着秦先生便无理,我倒是不信的。”
我闷闷应了掌柜的:“我倒是不知,我还是无理的么?”
“怎的不无理?说甚么都不愿谅了一人,可不是无理么?”掌柜的伸了筷子夹了菜,“要么便是秦先生做了大错事。”
我将眉挑了。事儿不是他做的,那我便是无理的了?
秦先生瞧着我,笑了道:“掌柜的可是猜错了。不过唐先生不愿谅便不愿罢。”
这又是怎生说?“不愿便不愿”?
忽觉得自家头有几分疼,也不愿再与他争这事儿,只得三下两下将饭扒了:“大伙儿慢用。”
转出大堂,走得远些,又听得季婶子道:“秦望,你可是做了对不住唐先生的事儿么?你也知着唐先生并非是要与人闹的性子,如今这副模样,定也不是无中生有的。”
罢了,且听听他几人说的何话。
“先前便觉着唐先生于你不睦,我还觉着唐先生是无理的人,只是几次与唐先生说着话儿,也并非是那般的人……”白班主道。
“唐醴哪,便是有了极大的事儿,也不愿开了口与其余人说的。咱有丰茶馆,先前只有我同小二哥,唐先生还不曾来着,彼时我唤小二哥去买些盐,许久不曾见他回来。待他回来了,便拉着唐先生,盐还不曾买着,只与我说唐先生评书极好,叫我留了唐先生。”
“后来怎生?”
“后来么?后来唐先生自家也与我说要留下。我说咱茶馆生意不景气,莫要拉上先生,一同不好过才是。唐先生却与我说甚么,评书也是招客的活儿,他无地儿评书,咱们又要赚了铜板子,合了一处也好谋生计。”
掌柜的说的确是真话,只是掌柜的不晓得小二哥同我的事儿,也情有可原。
小二哥寻着我,怕不过是巧了路过我随处摆了的摊,瞧着人多,小孩子心性,便要来凑热闹。待我评完书,便见着小二哥露了极期盼的眼,与我说上好些事,又与我说了有丰茶馆的事儿,说甚么有丰茶馆无甚么人,叫我定要去看看。
彼时我是不愿的,只说小二哥不过逗了我顽,小孩子说的话,当真不得信了,甚么有丰茶馆,便是无丰茶馆,我也不去的。小二哥便拉住我,叫我走不得,拖着我来了茶馆。只是一进了茶馆的门,我便觉着如此也好,往后再不愁评书还挨了条子的为难,便同小二哥一同,竭力劝掌柜的。
“这般回事……我说呢,小二哥同唐先生是极好的,不想确是有缘由的。”季婶子说道。
又听得秦先生道:“掌柜的可知着,唐先生是哪里的人么?”
“这个自然不知,唐先生先前不曾提起,也不好问了唐先生。只是也不是我老头子说,怕提了这么些事儿,好叫唐先生念起家乡之事,大家面上又不好看,谁人愿见着的?索性不说了。如今背井离乡也不是甚稀奇事儿,莫说秦先生不是温州之人,怕唐先生也不是温州的。”
“掌柜的说的是。”
我起身,只说这饭怕也快要用过了,还是好生回屋去。便将要站起身时,却听着白班主道:“秦望,先前我不曾听你说起,你可是心里有唐先生么?”
白班主说的甚么?我可是听错了了么?
“如今唐先生也不在这儿,秦望,你老实与我说了罢-----”
季婶子骂道:“姓白的,你平白地逼了秦望作甚么?唐先生不是男子么?你莫要疑了秦望。你如今也不是甚三岁孩童,何苦拿这等顽笑话开了,好叫秦望面上不好看。”
掌柜的道:“白班主怕是糊涂了么?这可是龙阳之事,莫要胡说的!白班主也不是开顽笑的年纪了,莫再要拿了这等事儿说笑了才是!”
“嗳,你二人真是……不问便不问罢……问问便又怎的……”
这倒是顽笑话的了。
我是不信他的。
将气叹了,心道这白班主可真真是胡来。
还是回屋才是,莫听他几人胡扯瞎话,倒叫自家不自在了。
还未曾开了屋门,却可巧地撞着初雨。
“唐先生!唐先生可是要回屋去么?”她气吁吁地跑了来。
我心说这可是明摆着的事儿了,不禁笑了道:“是又怎的?来都来了,不妨进来坐坐罢?我这儿也无甚好茶水……”
“茶水便不用了,我想同唐先生问着一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