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了不及半晌,秦姑娘急急跑了来:“唐先……堂兄!堂兄你可还好么?堂兄?你应我一句可好?”说罢又将手摸了秦先生脉搏,面上变了许多,不再说话。
我兀自着急,偏生一点医理不识,甚么脉搏皆是不晓得,又怕着那女看官下手极重,将他打得死了,吼了道:“他怎的?你说罢!你莫要一字不与我说,好叫我着急!”
她依旧是那副模样,头低低再无话可说。
“可是治不得了?”我慌了,再顾不得许多,方想用手掐秦先生人中,也不晓得人中安了何处,索性将秦先生面上摁了一遍。秦姑娘闷闷与我指了:“人中……人中是这儿。我……唐先生要掐到何时便掐罢。”
说罢便捂了面,一路进了茶馆。掌柜的并着流云班的皆是慌了神,唤了小二哥,三下两下将秦先生扛将回茶馆。
他躺将在地,气吁吁问我:“唐先生……莫气……罢……”“不气了,不气了,你莫再说话,初雨不知怎的如今还未拿了药,你且登上一等,莫说话。”
掌柜的恶狠狠敲了小二哥头:“去寻秦姑娘呐!秦姑娘定是去寻药去了,快些催了秦姑娘!秦先生稍作歇息,无事的,无事的。”小二哥挨了一敲,急急跑将出去,去寻秦姑娘。
他将头轻轻摆了:“初雨寻药去了?”我道:“是,秦先生切莫说话了罢。”
小二哥可巧地跑将回来,身后不曾跟着秦姑娘。我急了道:“秦姑娘去何处了?小二哥可找着么?”
“不曾找着……掌柜的同季婶子白班主一并去找罢!我一人找不着秦姑娘。”
“那快些去罢,我看着秦先生便好,不碍事,快些去罢!”
“好好好,不叫唐先生等得久了。”“快些罢!”
小二哥推了几人出去。
“他几人……去了何处?……”
“去寻初雨去了,你莫急,初雨快回了,也莫要说话。”
“唐先生可是还觉着……是我秦家的错么?”
“……是。”我怒道,“如今都是何时了!你还要嘴边挂了这等腌臜话!好生歇了,待初雨回来治你可不好么?不要再拿了这般将死的话与我说!住嘴罢!有气与我说话,留些气与你自家活命才是!”
“留了活命又怎生?……我情愿赎罪……也不曾有人谅我……”
“我为何要谅你?做着错事的又不曾是你。你住嘴罢,待初雨回来便好了。”
“那为何……先前唐先生还……将气撒了我身上?”
这可是了。
我为何将气撒了他身?我自家怕也不晓得为何。
可不是秦家做了龌龊事么?父亲同母亲死在这般的缘由上,便说是死不瞑目也不为过。家仇自然要报,不报,我绝是无颜见父亲同母亲的罢。他不曾动手,亦不曾意表支持。便是他父亲做下的账本子,他自身也无甚缘由要与那遭了罪的人还债。
我自家又是怎生说?莫说先前,如今我也绝无甚近了秦家家主的可能,杀不得他,动不得他,便是与他使绊子,凭着如今评书之人的下九流身份,也是极难的。
我自家不过是将愤懑全丢了与秦先生罢了。
父亲同母亲若是见着如今我这般,将是怎生说?
我轻轻闭了眼,若是见着了,只怕定是要怪我的罢?怪我错将好人怪罪,好生泄了愤。不是说甚“一人做事一人当”么?怎么他父亲的事儿,我倒怪在他身上?
“……唐先生?”
“怎的?秦先生可是身上好些了?”神回将过来,眼见着他瞅着我,笑了道,“莫再问我谅不谅你罢。”
他兀自咳了几下:“想是唐先生不愿的罢?……也是,我秦家上上下下夺了那般多的人命……咳……”
我无奈笑了道:“先前这事儿,本是同秦先生有着甚干系的。依着我看么?虽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照旧不谅的。”
他神色慌张了些许:“……怎生说?”
“我替得了其余人做得主么?再说,秦先生既知着这事儿,也不曾与众人说了,好叫真相蒙尘,如此便是不谅的。”
他兀自沉了头,叫我见不着他是何神色,又颤颤要触了我手:“我知了。只是唐先生怎的……这般狠心?……便是对了将死之人,也不曾撒谎了?”
我任由他抓了手,自知着实是我自家狠心了些,只说道:“狠是狠些,我也不曾骗了秦先生不是?难不成秦先生要我与你胡说么?骗人绝非是好事罢。”我念起母亲的谎,心下有些黯然,她何苦与我撒谎?她若是不说谎,如今也……
忽的觉知门外有碎嘴声。
“秦姑娘可见着你堂兄么?这方是戏子本性呐!不曾死又装了副要死模样。小二哥莫学了这模样,骗了秦姑娘罢。”
“我不曾学了去,白班主莫要胡说。只是我不晓得那许多事儿,怎的今日是这般?怕是那看官也是安排的么?秦姑娘倒是胆大心细,倒不怕将自家堂兄打得死了……”
“小二哥莫要胡说!我不曾安排了那看官,谁人晓得会出这般事儿呢?只是逢场作戏,好叫唐先生莫再怨了堂兄,二人和好才是。虽说我也不知为甚唐先生就气了堂兄……掌柜的,我且问你,唐先生先前便是这般嘴硬的?”
“唐先生呐,是有几分嘴硬……”
我撇了嘴,心道秦先生定是知着身上伤势不重,不晓得何时便同秦姑娘串通了,顺势将秦先生手一丢。秦先生面上神色一下变了,先前是沉郁,如今便是震惊,只说不出话。
我将身上拍了,冷了眼瞧那桌上的茶杯,抓了一个便作势要砸,又将声扬得极高:“秦望!我自是不知!你竟是这般的人!”
“唐先生莫砸了那茶杯!”
“我偏生要砸了它!”我怒道,“秦望,你方才不是将死了么?怎的如今立起来了,话也不曾说卡了?我说么?习武的人,这般快便被打下了?你今日不与我个交代,茶杯我是砸定了!”
忽而啪的一声,茶馆门挨了一撞,掌柜的闯将进来:“唐先生莫砸了杯子啊!我再无几个茶杯砸了,茶杯不值甚银钱,可不照样花钱的么?唐先生可是缺个婆娘好生操家……”
我冷笑了瞪着掌柜的并秦先生:“怎的,排了这出戏,倒不与我先说了,我倒是不曾想着,我自家便是戏中人呐。”
门后一声皆无,怕是再不敢发了些许声儿。
“我道秦姑娘为甚捂了脸匆匆跑了,好生寻了也不曾见着影儿,怕是捂了脸偷着笑罢?还与我说甚去寻秦姑娘?只怕小二哥寻的不是秦姑娘,是好由头罢?寻得可是好,我一时慌了,倒不曾品了这由头……”
“你莫叫我秦姑娘!”门后忽的扯了嗓道,又听得门后有个细细的音:“初雨!声儿大了可是挨了唐先生知的……”
我将那茶杯丢回木桌:“还藏了不是?秦姑娘也莫置气,快些与你堂兄看看罢。再迟些,只怕我便要请了那女看官回来,好将秦先生几掌打得不晓事儿。”
她方从门后转了出来:“堂兄还说甚戏子,一下叫唐先生看出来,倒好生没甚意思。我也知若是依了唐先生的性子,这事儿怎生说皆是做的无用功夫,只愿唐先生想了罢。”
随即踏了门槛儿,进了门便低下身:“面上伤着些,可觉得小腹疼么?……”
我跨了门,瞧了对街,提了步子便朝了周家包铺去。
周掌柜的站了柜前,也同掌柜的一般,噼噼啪啪打了算盘,又提了毛笔写了甚么。我笑着作揖:“周掌柜的好。方才周掌柜的应了唐某人的话头,唐某人着实感激,如今唐某人来蹭座,不知周掌柜的可有些空位儿与咱么?”
周掌柜的乐呵呵道:“自然是有的,唐先生也莫要自谦,先前有丰茶馆的恩,也并非是一餐饭便能报的,若是能解了茶馆的围,自然是好的。只是先前瞧了秦先生那副模样,可是……可是……”
我无奈笑了道:“不曾,秦先生如今可是好着的,周掌柜的莫要忧了心,倒将自家忧得再无心思做生意了才是。秦先生方才做了那般模样,不过是做了惨样与人看着些的,绝不是甚碍事儿的伤。周掌柜的大可放心。”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周掌柜的叹了气道,“我说呢,秦先生是个武生,不好与女子动手,倒叫那泼妇占着先机,却也不应打得如此之惨才是。如今知了便好了。”
我笑了道:“唐某人替掌柜的先谢过周掌柜的罢。先前周掌柜的这般帮咱有丰茶馆,唐某人倒是不知怎生谢过才是。唐某人并非是掌柜的,茶馆之事也做不得主,只是若是周掌柜的何时兴致大发,要来听唐某人上不得台面的评书,自会留了好位儿与周掌柜的。”
“唐先生可真真是十分有意思,”他笑了道,“只是唐先生若是再这般与人说话客气,只怕周遭之人皆是要远了唐先生的。周某人与唐先生提个议罢,若是惹了唐先生不快,周某人如今便与唐先生赔个不是。”
我自知是我自家的毛病,挨了其余人挑着出来也并非不曾想着。我笑了道:“这个怕是不曾有的,周掌柜的安心罢。唐某人先谢过周掌柜的好意罢。”
周掌柜的拿了眼看了我,良久才开了口:“唐先生也并非是来周某人店里闲坐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