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我可懂了不曾?”我冷笑道,“我不曾懂!日后之事我也一概不明!你秦家害死了这般多的人……”
“我知!我知的!我知着我秦家上下无人手上不是血,我也知着便是我一人认了错,知着这事的人也都不愿谅我!”
“秦先生既知着会是这般,便不要劝罢!如今这般,莫说秦先生想补救,也是秦先生补一辈子也补不来的!家破人亡,岂是你秦家上下一句对不住便能成的!要着我说,秦先生不要同人说你秦家做了这事,好叫人知了又怨你,你自家倒不好受!”
他不说话,兀自叹了一口气。
“秦先生回屋去罢!”我知着眼中泪要溢将出来,索性转了头,叫他不要见着,三步两步踏了厚厚一层雪,便要回屋去,又听得他在后叫道:“唐先生!……莫着凉……”
只低低啐了一口:“谁人要你这等理会!”
跑得远了,便再听不见他有无说话。
秦家是罪魁祸首……
秦家……
我自家可有那般决心么?
有还是有的罢。只是秦先生同秦姑娘,我不知该怎生说。
到底处得久了,渐渐便不愿的罢。
第二日起身,进了茶馆,忽见着秦姑娘同小二哥一并擦了桌子,自觉昨日说错了,怕着秦姑娘气还未消,也不走将上去同她说话。秦姑娘也不曾拿话同我说。
两人兀自尴尬。
只听得小二哥悄悄道:“初雨,唐先生……”
“我知的,如今还是莫说的好。堂兄同我说着的,只怕唐先生气的不是我……”
忽的门口啪的一声,几个人闯将进来,只将茶馆木门扇得散了架。
掌柜的急道:“怎的有话可不好好说!偏生要坏人财物!哎呀呀!一日到晚修修修,有得多少钱修!花钱的不是你们罢!真真急坏个人!钱哪……”
“这里可有大夫么?救救人罢!”其中一人抬了憋红的脸,吼将一句。
我拦了他道:“咱这儿又不是甚医馆,你来作甚么?”
“这儿……这儿不是有个女医么?快些医人罢!”
“你可知着昨日有个汉子,只道咱茶馆的女医医死了他娘,非要捏死人家女医么?”我瞪了那人,“若是再来这么几个,咱茶馆莫说开不开,便是店被拆了,也未可知的!”
“咱同那汉子不是一路的!昨日那飞机轰轰炸下来,城里多少人死了伤了,先生不用亲眼见着也是知的。咱昨日便跑了全城的医馆,再无甚医馆愿医我这妹妹的!”
“有甚么不愿医的……”再仔细望了他几人衣装,心下明了不少。无非是医馆满了,再挤不得人,要么便是只医有钱人家。
“先生莫要不做声!医不医先生一句话便是,再不济咱再跑了别家医馆……”他忽的落了泪,哽咽起来。
秦姑娘上前了道:“你莫问他,我医。”
我回将头:“秦姑娘……”
秦姑娘眼中凌厉几分,我急急改了口道:“初雨。”
只觉得后背有些凉意。
“唐先生也莫问我为何要救,也莫要拦我救。”
“你不要紧么?”我有些急了。
“唐先生只拦着要闹事的便是好的了。”她回了侧脸,“我是大夫,救人不是应当的么?再说了,本家的事着实对不住,我也做不得甚么能让唐先生解气的事儿,唐先生若是日后受伤了,我自会用着最好的药。”
我嘴角禁不住抽了几下:“秦初雨你方才可是咒我么?”
“这件事唐醴先生自有推论。”她转了头道,“把人放将下来罢,一日过了,伤口定是要恶化的。如今扎扎伤口,同你缓缓,再去那大些的医馆治治罢……”“只求秦姑娘救救我这妹妹罢,大些的医馆再不收咱的。”“我着实只能这般做的,你也莫要为难我罢,如今咱这儿便是小小一茶馆,甚么都没有,我自家也不是甚扁鹊再世,救得多少便是多少,你若叫我救得你这妹妹好,我如何做得到?”
我退了几步,让着地儿给那伤了的女子。虽只是腿伤,到底是伤着的,又丢了一日未曾医治,难医些也是正常,只怕那伤者的家人不愿听这般缘由,不分青红皂白便要做大夫的死,倒不如医前便将话摆明了说,医后再说,怕是无用的了。
“唐先生可是见着这等血腥场面便怕了么?”秦先生稍稍扶了我肩头。
我冷笑道:“这倒不是,怕是某家人做了龌龊事,腥膻之味怎生都不曾盖住罢,赖不得我唐某人。”又重重拍掉他手:“授受不亲,秦先生还是注意些罢。”
“唐先生同秦先生说的是何话?”
我回了头,眼见着白班主嘻嘻笑了站身后,笑了道:“并无甚大事的,无非是甚医理的事儿罢了。白班主可见得惯血么?”
“有何见不得的?这些年奔奔**,莫说见着血,便是一路见着的死人,怕也不少了。”白班主抿了一下唇,“只是咱不过是个戏班子,莫说有无大夫,便是班子里有谁染了病,都要花了钱去医馆医病的。”
这倒是了。
“你三人死站了作甚!端茶递水拿药可不好么!”季婶子气笑了拍了我三人肩头,“怎的三个大老爷们尽站了见人流血!莫碍事儿,都站一旁去!”
三人唯唯诺诺挤出人群,再不说话。
秦姑娘忙上忙下,折腾上好一阵方得歇息。那伤员面上好是好些,望着到底难受。我忽的想起一事,轻轻问了小二哥道:“小二哥,买这么些药,可是掌柜的出的钱么?”
“掌柜的若有这么些钱,何苦在这儿开甚茶馆?”“你小子说的甚么?”掌柜的可巧地听着,几掌打了小二哥。
“我说的不是么?掌柜的若是有这么些钱,早成了周掌柜的那般温饱不愁的,何苦在这儿寻甚野菜馒头吃呢?”小二哥辩道,“掌柜的自家说说罢,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你小子倒好说实话!平日不说,偏生过大年说这般晦气话!我还赚的着金子银子铜板子么!我同你小子说,便是实话,你也莫这般,甚都说了。”
“唐先生你可见着么?掌柜的又欺我了。”
“我不曾见着。小二哥莫寻顽笑话开了罢,秦姑娘可要着人手,你倒闲来无事。”我无奈笑了,“快些去帮忙可不好么?”
又折腾一阵,一众人俱是歇下了。用过饭,便是平日评书唱戏也都搁下,茶馆尽成了医馆。过了几日,稍轻些的伤员离了茶馆,周掌柜的也唤了人,把周家的包子铺收拾收拾,再建将起来。
茶馆也日渐冷清。年淡淡过了,也无甚过节的意思,想是国难当头,再无人愿庆的。
“唐先生想的何事?”
“也不曾想何事。秦姑娘……”
秦姑娘又是一个眼刀。
“好好好。秦初雨……”
她又逼近几分。
“是是是,初雨!初雨!好了罢?”
“唐先生也是女子,又不怕这等称呼的,作甚么怎的不愿?我倒还以为是因着我是秦家人……”
“这个是不曾。先前我也不知秦先生父亲做了这等事,不依旧这般叫你么?作甚么定要这般要我叫你名儿呢?也不怕小二哥作个醋精。”
“这个倒是我不曾想的罢,只是先前觉着唐先生人极好,伯父又做了那些叫人违愿的事情,料着唐先生是这般气。若是早些同唐先生关系好了,再说这事,唐先生会不会少些气。”
“叫你名儿绝不妥当,你不如换个叫法儿。”
“唐先生原先叫甚么?”
“你莫问我罢。”我笑道,“问了绝不是甚好事,便不要再问了。我知着你想叫我名儿,觉着如今唐醴是假的,叫着一点意思没有,可是么?”
“你既知着便好,为甚么你名儿要藏起来?便是有甚不妥,只说是同名同姓,也不是甚大事的罢?如今国那么大一个,随处见着同名同姓的。”
“那便也不成。多是多,只怕甚么‘宁错杀一百,不放过一个’,可不是害人么?”我道,“怕也不是甚大事,并非我想的那样正经,只是如今背了罪名,走在路上也怕被路人砸死。”
“我见着唐先生不是罪大恶极的人罢,谁人与你的罪名?我叫他翻了,好叫你莫再背它。唐先生是何苦呢?”她把眉皱了,转了脸严肃道,“不觉累么?还要这般挨到何时?”
我苦笑了道:“你莫夸海口,你若是全知了,你再不会同我说这般话的。”她急了,张了嘴将要说些什么,我索性打断了道:“你若是真真不愿叫我‘唐先生’,叫‘棠先生’也是可的。”
“你又扯些甚话儿呢?甚么‘唐先生’‘唐先生’的,好叫人困惑……”秦姑娘急了跳脚道,“不过是一样的叫法,可是抓人顽笑。”
我禁不住笑了道:“我可不曾,是你自家不晓得,倒来赖我同你耍文字游戏。不过今日秦姑娘……”
她又一个眼刀。
“那唐某人怎生叫才好?若是直直唤名儿,小二哥定是要作醋精的;若是不唤名儿,你又不愿。你可与我条路走么?”我苦笑了道,“秦先生倒是好惯了你这做妹妹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