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姑娘哭了许久,眼泪自是止不住。
我凑近了抱了她:“哭完便好生歇下罢,秦姑娘救了这般多的人,累了也是该的。”
“我……我一直……我一直觉着……救人……是……是我……该做的……我从未……想过……想过要谁……死……唐……先生……你说……我可是……哪儿……哪儿做得……不妥……么……”
“秦姑娘无甚做错的,安心罢。秦姑娘只是心肠过软,被人伤着罢了。”我轻轻笑了,又一面流泪,“我也不知秦姑娘忧得甚么……”
“我……我……我不曾忧……只是……”
“秦姑娘瞧瞧,这般可好么?今日秦姑娘好生歇下,今日的事,咱们明日再提,也不是甚不能的事儿,哭了大半日了,秦姑娘可觉着饿么?我可是记着,咱还不曾用过饭的罢。”
“不想……不想吃……”
“到底吃些罢,便是水也喝些。若是哭得饿了,不照样起身摸东西吃么?如今那粥还热乎,倒不迟的。”
小二哥冲出屋外,不久便端了一碗粥回来:“初雨,莫说吃得干净,便是喝一口也好,也莫叫我忧了。”
秦姑娘揩了泪,见着小二哥,微微笑了:“好。”
我瞥了头,起身又拉了秦先生出屋外去。
“唐先生……怎的今日一个二个全将我拉出屋外?”
我笑道:“可不是秦先生坏了氛围么?”
“唐先生可是好说的!”他静了静,又道:“唐先生怎的看?”
“也无甚怎的看,秦先生说笑了。我方才还提了刀,险些将那汉子砍了,如今秦先生倒问我怎的看,可不是往枪口上撞么?”
秦先生笑了将手揉了我头:“唐先生枪口比旁人的可不狠?”
我愣了,只盯了他手,笑僵在面上。
他也自觉尴尬些,手方将下来。
一时不知该说些甚好。
我咳了道:“我忽的想起一事,不晓得秦先生可有着记着?”
他别了头:“唐先生直讲便好。”
“先前在茶馆评书时,可不是第一次见着秦先生么?我不晓得,为何秦先生彼时拿了那般眼神同我看。”
他过了许久,也不曾说话。
我心道,怕不是这也有甚秘密的罢,这般不可说。但好生想想,人么,总有事儿总归不愿讲,不说便也罢了,给他找了阶下,也莫要为难人才是。
正待要说无事时,他忽的开了口,一下将我还未说出口的话生生压回去:“其实也并无甚。原先我同唐先生说过,本家做了些事,我自是不赞同的。”
我望了他,只等他下句说的是甚。
“本家买了人造谣,把江苏内排得上名号的,又无甚权势的家族,毁于民众口舌之上。自然,民间也已有人猜将出来是这般,只碍着本家打了抗日爱国的旗号,这般猜测也掀不起甚波浪。”
我自觉有雷轰轰劈过。这般说,父亲同母亲自是冤的,全是因着这事,挨唾沫生生逼死的。我原以为着是条子趁火打劫,趁机逼死父亲同母亲,不想秦家并非是做了踩人上位之事,秦家本先便是始作俑者……
“唐先生?”
“啊?怎的?我……我听着的……”
“苏家的嫡女苏南荷便被逼死了,我年幼时见着一面,只是见着唐先生同她有些相似,有些恍然罢了。”
认错了人……我心下冷笑,到底是仇家,说是认错,怕也不曾认错罢,那苏南荷同你是仇家,我同你便不是了?只是若是这事儿将要被知了,秦姑娘凭白倒受牵连……秦姑娘不同样是秦家的么?自己怕不是心软了?
“只是巧了相似罢了。”我笑道,“我若是有个有钱的家族做背景,如今也并非是这般回事了。秦先生倒是多虑……”
秦先生道:“我并非是多虑,只是自是不愿本家做了这般龌龊事,我方心心念念要同本家脱离,叔父同初雨已是这般想的,只是脱离本家也并非说说便能做到……”
“我自是不明一事,脱离便脱离,你父亲有甚不愿的?派尾巴跟着又是怎生说?若不是担心秦先生,何苦派不是?好生地花铜板子。”
“本家……父亲怕是不愿叫我作甚不利家族之事罢,若是先前同唐先生进牢之事被知了,本家利益也要少些的。唐先生想想罢,‘秦家庶子殴打军警’,这般的标题若是登了报,本家自然也面上无光的罢。”
“这倒是。怎的在秦先生眼中,秦先生的父亲倒是利益熏心?”
“我知着唐先生先前同我有些不合,我也不晓得是怎的,自家便惹了唐先生的枪口子,只是我同本家不是一道的,唐先生怎的不信?唐先生话里怕不是说甚‘你二人怕只是一丘之貉,你倒好同我辩解’的话么?”
我兀自回头望将过去,眼见他急了,只是一时不曾想着,也不曾注意,话里便说得这般明白,我自家倒不曾想着。只是如今便是补救,我也不愿的了,索性道:“不是么?秦先生同秦家主于我皆是一般的人,怎的不是一丘之貉?秦先生也再莫说这般话的罢。”
“我知着本家做了不应做之事,唐先生莫气……”
“我怎的不气?我何止是气?你秦家!你秦家岂止夺了那苏南荷的命?秦先生自家想想罢!你若只怜着那苏南荷,被你秦家逼死的人又算作什么?秦望先生,你也莫给自家面上贴金,我知着你秦家一个二个全不是甚好人!”
“唐先生?”
耳后传了秦姑娘的声音。
我转了头,见着单薄的秦姑娘。
我方想起自己最后一句说得过了,只是怕是晚了。
“唐先生也是怪我的罢?”
“我不曾……”“既是怪我!我也无甚可说的!为甚么唐先生依旧哄我?”她眼里扑簌簌掉了一串珍珠,“唐先生不妨直说!便是怨我,也莫骗我哄我才是!你若是厌了我同堂兄,觉着我同堂兄都是秦家人,一日到晚净会害人,为甚还同我二人说话?”
“秦……”
“敢情唐先生只叫我秦姑娘便是这般意思罢!‘你是秦家人,莫同我近!’是这般意思么?可是么?”
“初雨!唐先生不是那般意思……”
“你住嘴!”
“初雨!”
“小二哥莫扯我!”
“初雨!冷静些罢!你还不知唐先生同秦先生说的甚话!”
“我不必知!你放手!”
“我不放!初雨!你冷静些!”
秦姑娘死命扯了自家头发不放:“我早该知着的,唐先生怪我,又拿泪拿话哄我,可好顽么?是我自家一厢情愿要同唐先生做友人,我知了,我知了……”
“秦姑娘醒醒罢!秦姑娘若是觉着我怪秦姑娘,我如今便骂醒你罢!秦初雨!除了那疯汉怪你,无人再怪你的!无人怪你!你听清楚不曾?你自家若是不愿醒,谁人都叫不醒你!”
“醒?我如今可是醒着的……”
“你何时醒着?你何时醒着?你逃着这次,逃得下次么?”
“唐先生莫刺激初雨罢!她已是累极的,又误了这话。”
“我不曾误!”
秦姑娘又嚷将起来。
“初雨,你歇歇可好?”
“……小二哥?”
“是我。你今日做了这般多的事儿,想是累了么?”
“……是有些累……”
“累了便歇下可好?”
“……可我……杀了那老妇人……”
“秦姑娘真真是傻了,救不得人也叫杀人。”
“……那汉子怨我,唐先生怪我……那小二哥怎生说?……”
“我不怨你。”
“……你可怪我么?……”
“不怪你。”
“……真的?……”
“真的。”
“……当真?……”
“当真。”
她终于咧了嘴笑了一下,眼轻轻闭了,身子软软瘫将下来。
小二哥抱了她回屋歇了去,转身时只送了眼刀与我同秦先生。
“走罢。”
“好。”
是我做错了罢,秦姑娘如今这般弱的身子,绝折腾不起这般打击,先前还不曾知着秦家家主做的龌龊事时,虽说到底同秦先生不大亲近,同秦姑娘倒是亲近的。如今闹将起来,好容易一个友人,生生是没了。
还不晓得小二哥哄好了秦姑娘后,小二哥是甚表情。秦先生虽也惹着了秦姑娘,到底这番狠话不是秦先生说,再说,秦先生同秦姑娘关系这般好,想必不久便是要和好的,小二哥若是再生着秦先生的气,反叫秦姑娘不是。
“唐先生,是我对不住。”
“怎生说?”
“虽说先前不明白唐先生为何对我这般,若是唐先生不愿说,我自是不勉强的,只是如今看来,因着我父亲做的错事,唐先生定是要生我的气罢。别人不说便罢,我愿着为着这事儿同唐先生道歉。”
我冷笑道:“秦先生可是好笑,我唐某人何德何能,能代替那被你秦家逼死的人,接了你的道歉?秦先生日后还是想清楚了再说话罢。”
他忽的拉过我:“我知着唐先生觉着我不过哄人,把唐先生哄好便万事大吉,往后恶事照旧做了,几句道歉哄哄唐先生,甚事儿没有。只是唐先生,我父亲做的龌龊事,我如今替他一字一句,一人一人道歉了去,怕也挽救不回……”
“秦先生想同我说甚,直说便是了,何苦尽说些无用的话!”
“我知着我自家不能甚么都补救了去,我如今只愿周遭的人接了我替我父亲的道歉。”他荒唐露了凄惨的笑,“我这般说,唐先生可是懂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