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哥恨恨走了。
如此闹将下来,任是谁都再无甚说话的念头。季婶子还未曾醒,秦姑娘也不比先前叽叽喳喳的模样,茶馆里更是躺了一地的伤员。
一片狼藉,再不忍见着这幅场景的了。只是伤员虽多,却也有些轻伤的一旁碎嘴些什么,我趁了倒茶的功夫,听得个仔细。
“你可是看清楚了么?那飞机上可是画了一个红红的圆?”
“我怎的看不清楚?我不曾瞎!再说了,见着的又不止我一人。李兄说说,那飞机上画的,是不是一红红的圆?”
“我自是见着的了。如今咱们不是同那小日本打着仗么?飞机上画了这么个红红的圆,可不是这小日本?”
“怎的不见警察?”
“你懂些甚么?谁见着警察管军队的事儿?”
“军队不管么?警察不管便也罢了,军队若是再不管,这般轮番轰炸,咱们撑得了几日哪!莫说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便是咱们在街上溜溜食,再走个几步,只怕是命儿都误了!”
“嗳,你莫说,如今蒋委员长只说了不抵抗……”
“莫要浑说!甚么蒋委员长说的?这话可不是胡扯了,好给自家面上镶层金么?”
“谁浑说了!我那小姨子的孙可是队里当差的,前些日子小姨子来咱家做着客,几句不到便说了,‘蒋委员长说了不抵抗,要我说哪,这可不是叫咱们当活靶子么!’”
“这么说,这话倒是真的了。只是既知了这等消息,你怎的还不走?”
“走甚么走?”
“不走?难不成还等着小日本过来,几枪打死么?”
“走哪儿去?小日本那飞机一过来,比你两条腿跑得都快咧。倒不如把那小日本弄死了,好叫咱有好日子过。”
“只怕小日本走了死了,咱也过不上甚好日子。”
他几人再不说话了。
我弃了那茶盏,心道这仗若是快些打完了,怕也还未得安生,如今想着往后怎的安生,倒同白日里做了梦一般的。只是心怀希冀也并非不是好事,到底活着也好。
忽听得季婶子地哎哟叫了一声,我走将过去道:“季婶子觉得怎的?可是觉着身子好些了?”
“脑有些疼……秦姑娘……秦姑娘怎的了?那疯子可是将秦姑娘带走了?唐先生?”季婶子急急拽了我衣袖问,我只得哄道:“那汉子不曾带了秦姑娘走,秦姑娘好生歇着去了。婶子莫忧,婶子脑后一个包还肿着,先歇歇才是。”
“秦姑娘无事便好……别的人如何了?可有谁人伤着的么?”
“不曾的,不曾的,无事了。婶子大可放心,歇歇罢。”
好容易待季婶子再躺了闭眼,自家已是极疲惫的,心道如今大年三十的,偏生遇上这等事情,莫说年还过不过得成,便是那些伤员,只怕还要好好养伤的,酒也喝不得了。
“唐先生?唐先生?”
“怎的了?”
“实在是对不住了,我知着咱们这一包子铺的人都该去着医馆,叫大夫好生看看,”周掌柜叹了气道,“平白地给秦姑娘并茶馆添乱,怎地说也是我等的不是……”
“周掌柜的也莫同我说这般话了罢,谁家没有件难事儿的呢?瞧着如今情状,若是方才都将这一地的伤员带到医馆,路上便怕是要死人的了,大过年的,少见些血,不也好么?周掌柜的可是说客气话罢了。再说了,秦姑娘做大夫的,自然也不愿见着人生生死了。”
“只是委屈了秦姑娘。怎么着这救死扶伤的事儿,竟变得这般可悲。”
我静默,手上拨弄了那刀一下,只把手上茧子刮得生疼。
刀若是太利,只怕执刀的人也要被伤着的。
到了傍晚时分,轻伤的自已回了家去,伤重些的,索性唤了家人,呼哧呼哧将人扛走了,周掌柜的已是无家,便是钱财也埋在墟里,腿上又挨了弹片,走也走不得。
白班主见着他惆怅,捧了粥同他道:“周掌柜的也莫嫌,如今物资紧张,米也不剩几粒的,也比不得周掌柜的白面……”
周掌柜的捧过那粥道:“我绝不嫌的。白班主若是再说客套话,周某人也再无面皮谢过有丰茶馆的好意了!”
桌上摆了几只瓦做的碗,白白的一片水光,映了烛火。
我笑了道:“周掌柜的可是安心。”又转了头同秦先生道:“秦姑娘还未曾出屋么?小二哥可是在门外守着?”
“初雨怕是还在屋内不愿出来罢……小二哥不会这时丢了初雨不理,只是小二哥性子急,唐先生也是知的,出了这般事,他怕是两眼巴巴要进了监狱,好将那汉子打死才舒心。”
“念将起来,秦先生同秦姑娘是堂兄妹,怎的同亲生的一般?”
“唐先生可是开玩笑了。先前还小,又是家里庶出的,父亲便不甚理会,那时便日日奔了叔父家去。叔父同父亲不甚相合,却也还说得上话,总好过路边那些面也不曾见过的人,只不曾觉着我同父亲一般。小时便同初雨一块儿处的,情谊自是好的了。”
“自然是了。”我笑了道,“去见见秦姑娘罢,好生哄将起来,再不让她碰了同医术有干系的事儿便是了。”
二人一块儿离了茶馆,直奔了秦姑娘的屋。
远远见着秦姑娘的屋门大开,我急了,心道秦姑娘怕不是想不开了,要去寻死罢,一下冲进屋里,便见着小二哥坐在床边,好生哄着秦姑娘道:“秦姑娘莫想着那事儿罢,明日去瞧瞧街上挂的灯笼可好么?”
秦姑娘只把头摇了,肩头一耸一耸。
秦先生也进了屋,“唐先生可是要吓死人了……”
我走近了那床,轻声同小二哥道:“小二哥,我来试试劝了秦姑娘罢。”
小二哥盯了我许久,终究是张嘴道:“好,那我在外头候着,若有什么,叫我便是。”
说罢,便拉了秦先生往外头走了。
秦先生还未明了,嘴里唤道:“嗳,怎的进屋不久便要出去?……”
门吱呀唤了一声。
“秦姑娘,秦姑娘,秦姑娘!你先莫哭罢,你瞧瞧看看,我是谁?”
秦姑娘把头抬了,露了无神的眼道:“唐先生?……”
“是我。你怕不是回屋了便哭到如今罢?”
她微微将头点了,也不应我。
“秦姑娘可是喜欢医术么?”
她又将头点将几下。
“为何喜欢?”
“因为可以救人……”
“那可不该高兴么?你今日可是救了那般多的人,便是七级浮屠,也要造个几番的了……难不成,你依旧想着今日茶馆里的那事儿么?”
秦姑娘将头低了。
“我杀人了,唐先生,我杀人了……”
“你莫要胡说,”我抱了她道,“你不曾杀人。”
“可那老妇人死了,我没医活她,她死了……”
“你可瞧瞧你罢,嘴里吐的都是些甚么话!你想想罢,死了的人那般多,天底下也不止那老妇人一个,这些人又并非是你杀的,怎的要这般说?”
“可…可是我没医活,这不便是杀了人么?”
“你也不曾医活着秦始皇,那可是在说,你杀了他么?”
秦姑娘眼泪止了,只是哭得久,气喘得有些急:“那又不是一般的……”
“那怎生才叫一般的?”
她又将脑袋埋进臂膀:“我不知,我只知我杀人了……”
我苦笑,轻轻扶了她肩头道:“秦姑娘,你且听我道。我知着今日便是那老妇人死了,那汉子不曾出现,你也要同如今这般自责。只是你想想罢,你的手可是用了救人的?”
“除了今日那老妇人……”后面的话我再听不请,怕是秦姑娘哽咽了。
“秦姑娘,秦姑娘先静了听我说可好?”我轻轻笑了道,“这般哭鼻子,可是有些小孩子气了。”
她又强着自己不哭道:“我听你说……”
“你那时可有想着要杀她么?”
“不曾,我想救她的……”
“你可是要了她性命么?”
“我没有!我没有!我……我只想救她……”
“只是还未来得及,可是我说的这般么?”
她一下子崩溃了大哭,抱着头凄厉叫了。
“我一直……一直……一直叫我自家……家……快……快点……可是……可是……可是……我……我不……我不想的……我……我不想……我不想她死的……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有意的……我想救她……我想救她……我想救她的……可是……可是……可是……”
她哽咽个不住。
话越说到后头,便越难听清。
我听着听着便要流泪。
她肩上扛着生,也扛着死,还扛着极沉的期望同责任。
她如今才几岁?她扛得住么?她照旧扛了。
小二哥急急闯将进来问道:“初雨!你怎的了!可是有事么?”
我只把一副糊了泪的眼看了小二哥。
秦先生也闯进屋内,也同小二哥一般,站着愣住了。
我一边哭了,又挤了笑,透着泪瞧他。
不久便听得他重重叹了气,又见他转了身,将头抬高了看屋顶,留了小二哥愣在原地,不明所以。
“你们……你们怎的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