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迟迟不答。
我心下疑惑,凑近了道:“秦先生?”
他眼神有些恍惚。我想起方才我同小二哥一边说话,秦姑娘也同秦先生低低道了些甚话,只是距离远些。
我笑了道:“秦先生倒是闲么?甚事儿不做,倒好站在人屋门口守了做门神。”
他突然道:“唐先生原先姓甚么?”
我心道秦姑娘可是说了方才的事,不过若是甚事都同秦姑娘说了,倒是真真不得的。我笑道:“我不知我原先姓甚么。”
他不甘心道:“唐先生原先名甚------”
“我不知。”
我撤了面上的笑,一双眼只望了地下土块:“秦先生也莫怪我道如此不留情面的话,若不是先前被条子打了,只怕今日我也是瞒着秦姑娘同秦先生的。秦先生知着这事儿,不过是意料之外的事罢。如今叫你二人装作无事模样已是不能的,我也避不得。”
“我并非唐先生,也不晓得唐先生先前有些甚么过往,只是见着如今唐先生的模样,怎的都猜着是同先前之事有甚干系。”
我冷笑道:“这话可不是白说的么?我倒是真真不明秦先生,费唾沫来同我道这些个无用结局。”
他急了道:“唐先生想说甚么?”
我道:“我知秦姑娘是要同你说这般事的,不过是想劝秦先生罢。秦先生知着我是女子便也罢了,只是我的事,秦先生再莫要管了。往后也并非常话也说不得……”
“初雨可有同你讲着前几日的病么?”他猛地便打断我话,“你可知着你这几年都不曾好好吃,那日光是一块糕点,你便烧成那般!”
“那糕点……不是你同秦姑娘去桥边买回的么?”
“那糕点是叔父托了本家,叫人带的。东西好是好了,只是你几年前都不曾吃着这般的,近日又冷,先前便已是低热,你倒无甚知觉!那糕点又是上火的主,可不就烧将起来了么?你倒好,倒下了还不知怎的一回事!”
我怒道:“那又怎的?”
“我是旁人,甚事儿不知唐先生,我只知着这一件件的,全都为着唐先生先前的事。改名换姓,几年不曾吃着好东西,思虑过重,你自家想想,可是有的么?”
全给他说着了。
我恼了,几步进了屋,便要将门栓了,他只把门撑住,叫我关不得门。
“你自家说话!同我有甚干系!”
“若是同你一点干系没有,我为何要同你道!”
“我怎的知!”
“我不知你为何念着先前的事不放,明明你自家也知不是甚好事!你睁眼罢!为何偏生地抓了自家不放!过往的事便留他过了不好么!”
“我不曾!你不要同我说这般话!”
眼前渐渐糊了,再见不着门前糙糙的木杆子,并着他也模糊。
我知着那是泪。
你说的全是对的罢,只是为何这般不依不饶?
我不曾放过自家,怎的叫你莫再管我的事,你也不应?
我只管将面上泪抹了。他见着,面上有些愧疚,松了手道:“我并非是有意……”
我一下将门甩了。
门外再听不得声音。
我心道走了便好,兀自擦净了面上泪痕,眼见着喉间痒将起来,倒了茶水,一并倒下肚去。歇了好一阵,方得舒心。
“先前你还未曾答我,如今可说么?”
他还未走么?我怒道:“有甚么好问的?”
“待仗打完了,你可有想去的地儿么?”
我只把眼瞪着那门。
去哪儿?先前听说南方是好去处,能见着船同海,便是海鸥也见得着……去见见可好么?北边也好,不愁见不着雪,人也少些,自家住着清净……
“我想回苏州去。”
怎的脱口便是这句?
门外也静了。
静了好一会,他笑了道:“我猜着怎的回事,家事么?”
我静默。
“唐先生可是冷静下来了么?”他问道,“先前初雨同我道:‘唐先生怕是先前不叫唐先生,若是不知倒也罢了,如今知了,再叫着唐先生可不是荒唐么!管着一人唤另一个人的名儿。’我问她要怎的,她道若是知了唐先生原先的名儿,变着法子唤便好了。”
“我再说不得的,秦先生也知,便是一个字,也再无提的可能。姓名来来去去便也就那二三个字,若是漏了一个字,秦先生也自会想着的罢。秦姑娘若是想换了别的名儿叫我,只随她取,甚么名儿都可,只是原先的名讳绝不要提了。”
他叹气道:“我便同她道罢。”
一时无话。
一会儿便听着踏雪声渐渐远了。
走了便好,我心道。父亲同母亲不明不白被逼死了,叫我如何抛得下过往。秦先生倒是不晓得便乱道,一点不知他自家这般说时,听者是何心绪。
后来这几日都甚是冷清,小二哥自知了秦姑娘心上有他,几日心情都好上几分。掌柜的照旧敲算盘敲得噼噼啪啪一阵作响。白班主指挥了流云班,又排了新戏。秦姑娘同季婶子一并学了面上新妆,二人买了劣质的胭脂,相互画了妆,只把头对了镜,笑将起来。秦先生将那杆红缨枪挥得呼呼生风,大冬日的倒叫人冷上几分。我自是无甚心思,碍着生计,赶鸭上架一般无精打采,只把先前评着的书又念了几次。
“唐先生今日说的是甚?倒好叫咱大家伙儿听听。”
我笑了道:“施先生可是又来见唐某人的笑了。”
周遭人全笑了道:“怎的今日还不曾听着唐先生评的书,便已是有戏见着了罢!”
那施先生大笑,理了理马褂儿道:“谁不知有丰茶馆里的唐先生,一副利嘴说遍古今,万般言语道尽原委……”
桌下一众人笑道:“施先生倒是好文采么!”
我笑道:“敢情施先生今日是来砸唐某人的场子不成?”
施先生捋了须道:“唐先生话不能这般说,可不是施某人的罪么?只是先生近日讲的,全是些先前便听过的旧事儿,听着便同那鸡肋一般。”
我心道这本便是鸡肋,只笑道:“众位看官可见着么?施先生便是这般捧的好场!”
又是一阵笑。
我又道:“唐某人自是心存感激的,只是施先生再这般捧场,唐某人可是吃不消的罢。先前列位看官听的可是无趣些么?”
桌后人频频点头,那施先生只把须一遍遍捋了。
我笑道:“唐某人也自知近日讲的无聊得紧,也应着今日诸位看官兴致极好,今日评的新书,倒不知诸位看官可是喜欢?”
“唐先生先评罢,还未曾讲便问我等,可不是耍着赖皮么?”那施先生又开了口道,一只手端了茶,一只手只拿了茶盖儿,一下一下拨了茶沫儿。
小二哥可巧地端了茶水来,眼见着不好,把肩上毛巾一甩,走过来将要赶施先生走。我兀自微微摇了头,小二哥皱了眉,下巴点了一下,随即转了身,转了大堂去了。
“唐先生可是磨蹭了。方才小二哥进来,怕不是要赶施某人出茶馆罢?”
我笑道:“施先生倒是会说笑的,小二哥不过是见着唐某人这边无茶,想加些茶水罢,施先生可不是多虑了么?前些天唐某人身上不适,如今病也未好全,只怕再喝下去,茶馆便要无水泡茶了。”
“唐先生如今可是抱病上来评书么?”
“虽是这般,也不碍着评书的,诸位看官大可安心。只是今日再这般说题外话,怕是评不成书的。”
下头道:“唐先生评评书罢!”
我哄道:“莫急。”说罢清了嗓,开嘴便道:“且看那东北三省……”
小二哥探头探尾伸了一对儿眼看着,我眨了眼,随即再见不着小二哥,想是去忙活了。
那施先生也再不说话,只安安静静坐了喝茶。
待评完书,桌后人渐渐散了。小二哥进了道:“唐先生可还好么?”
我笑道:“若是这点事儿也办不得,枉你叫我一声唐先生。”
“唐先生可是利害了。先前唐先生还不曾来茶馆,掌柜的便已是极厌了砸场之人,还紧巴巴弄了根竹竿,同我道若是再有砸场的,几杆子赶他出去,咱们清净也好。”
我脑中浮现出掌柜的发了怒的模样,笑了道:“清净虽是好事,只是赶了一个客,后头便有好几个客闹着走罢。下回再有砸场的,你只把那竹竿横了,堵那人的嘴,叫他说不得话,可不好么?”
秦姑娘道:“唐先生又叫着小二哥作甚么好玩儿事儿么?”
我回了头,见着秦姑娘阴着笑道:“小二哥莫听罢,唐先生胡讲与你的,莫信他。”
我笑道:“秦姑娘可是眼利。”
秦姑娘笑道:“我又不曾眼瞎。唐先生倒好,耳听着的话全拿眼看。”
“好么好么?这如今可不是得了我真传么?喊师父罢!也不枉为师这般呕心沥血。”我装了自家有胡子一般,学了施先生的模样,一下下捋了。
“唐先生可是在学施某人么?”耳后忽然间传了施先生的话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