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姑娘同我道,我是病了。
迷迷糊糊醒了,便见着秦姑娘,我道:“秦……姑娘……”只是不曾想着喉间哑了,念字儿也难。
秦姑娘道:“谁都知着唐先生身上不适,唐先生莫说话罢。小二哥前脚踏了坎儿,还未曾叫你,眼见着你倒将下来。他自家手上端着茶,丢地上便跑了去拉你。掌柜的如今还敲算盘肉疼不是?”
屋顶照旧是灰的,也并无甚好看。
我开了嘴,喉间隐隐疼将起来,也顾不得那许多,只道:“几……个”
秦姑娘道:“摔了的杯么?”
我点了头。
“约莫五六个罢。”
五六个……虽也不是甚金贵玩意儿,损了便是损了,小二哥定是要抽了钱,同掌柜的赔。怎地说也是我添了乱,既说是赔,我也理应贴些。如今无人评书,客又来得少,碍了茶馆,怎生是好?
思来想去,着实也无甚方便路走,一下便下了床。
“唐先生去哪儿?”
麻雀儿还在,怎的糊弄怕也不济事,索性道:“评……书……”
同想的一般,麻雀儿摔了木盆道:“唐先生傻了不是?如今病着,倒可有力评甚书!若是病了便有力做事,怎的一个二个不全病了罢!”
“无……客……难……”
秦姑娘也默了。
只为着生计。
她突然开了口道:“难又怎的?难又怎的?前头再难,唐先生都过着了,怎的今儿摔了几只茶杯,这便难了?”
我心道不是,难的怕是茶馆,不是甚茶杯。还未得说,秦姑娘已是摁我回了床上:“我知着唐先生念的甚……在外头么?怎生不难?……唐先生,我今日同你说了罢,你这病,若是不治好了,往后莫说留着个甚病根,便是留着这病几日,唐先生也要傻的。”
我抿了唇。
秦姑娘又道:“我也不同唐先生说甚理。自家尚且照顾不得自家,还妄想着照顾别人么?唐先生自家想罢!”说罢便端了那吱吱作响的木盆,几步走了。
喉间又痒了些,到底禁不住咳了,咳了许久,也不见着要停,便伸了手要去摸茶喝,扫了半日也没摸着茶杯,只愈咳愈烈,胸膛间恍若火烧起来一般,辣得叫人呼吸不得,咳着便掉了泪,一时间只想掐了自家喉咙,好叫它莫痒。
“唐先生!唐先生!”泪眼中见得有人进来,不晓得谁,只摒了气,嘶着嗓道:“茶……”说罢又咳。
“你莫急,茶是有的。”这人说着,便把手轻轻抚了我背,“顺顺气,顺顺气,莫咳了,再咳可不成的。”
我缩了身子,不让这人碰着后背。胸前绑带还在,若是给摸着了,不是男子一事便要暴露。只得喘了气,擦了泪,再拿眼看那人,便见着季婶子面上担忧道:“唐先生可是好些了?”
我挤了笑,点头,只再不说话。
“你好生歇息,茶馆有咱担着,无事的。唐先生若是早些好了,便也评得书不是?如今且莫忧,秦姑娘先前同咱说了,唐先生若是忧虑多了,莫说往后之事,便是如今也不得病好。”
我笑,扯了嗓道:“婶子……莫…忧…我……罢……”
“哟,唐先生也莫多说话,秦姑娘也是这般说的。”只听得门后传着恨恨的跺脚声,季婶子笑道,“怎的不忧先生,若不是秦先生道唐先生不喜人多,便是小二哥,也要看先生的。”
我心道秦先生倒是心细,只叫女子进来。
“唐先生好生歇息罢。”
我笑了点头。
季婶子出了屋。
屋里着实无甚意思,我心道,还是好生养病罢,若是麻雀儿叽叽喳喳,这耳便要废了。索性坐起身来,把桌上茶一下喝个精光再歇下。
不知不觉地便有了困意,将要睡着时,那门吱呀叫了一声,又听得秦先生道:“可见着么,唐先生睡了,你莫吵。”秦姑娘道:“我自是知的!”那门又吱呀叫一句。
喉间又痒将起来,禁不住又咳上,只是一咳便醒了,又是咳个不住,皱了眉咳了半晌。又一只手抚了背,“莫怕,是我。”
秦姑娘的声音。
终究是睡得熟了。
歇息了好几日,这病也还未曾好全,我再耐不得,掀了铺盖,抓过醒木,将要上茶馆,秦姑娘可巧地进门道:“唐先生可是要去哪儿么?”我笑道:“如今可不是好些了么?自然是去茶馆了。”
“去甚茶馆,病还未曾好,若是这时染了风寒,只怕先前唐先生遭过的罪还要来,唐先生若是想去,我自是不拦的,只是想知着,先生可想再半夜咳了睡不着么?”
自然是不想的。我心道,只得堆了笑道:“秦女侠可是替着唐某人一般的病人想,我自是知的。”装着要坐着歇息,趁着秦姑娘回身的间隙便跑了。
“唐先生!你…你当我好耍的不是!…唐先生!……”我笑着回头,见她跺了脚便一下冲上来:“逮着!”
我边喘边咳,笑个半晌,好容易止了咳道:“秦姑娘倒好生来做大夫的么?小二哥吃醋不曾?”秦姑娘道:“可不是么!他又不知先生的事,从早到晚同我问半日:‘秦姑娘喜欢唐先生么?’我同他道:‘唐先生是病人,我自是要看着的,你忍得人生生死了么?’他又不得话说,丢了我一人生闷气去。”
我笑了道:“秦姑娘可是好心办着坏事么?”她又笑道:“怎的救人还是坏事么?莫不是救的这人品行不正罢!”说罢又扭了头,见着四周无人,悄悄同我道:“先前我说的,先生还是不愿么?”
我道:“何事?”
麻雀着急了道:“便是你同堂兄的事!怎的还忘了!你便是不愿倒好,忘了可不是忽悠人么!”
我笑道:“秦先生人是极好,只是不成。这事儿你也莫想多了,真真是不成的。”
她拉了我道:“先回去罢,冷着了可又是发病……我真是不明的,为何不成?”
我笑道:“这事儿哪,我自是做不得主的。”
秦姑娘又道:“可是父母不愿么?”
我轻轻道:“我父母已是不在的了。”
秦姑娘只将手攥了衣袖:“我不是有意的。”
我笑道:“我自是知的,你也莫怪了自家。我不曾同人提过父母之事,我也知你会同秦先生道,只是如今,你二人既知了我并非男子,这也算不得甚大事了罢。”
麻雀低了头道:“先前便觉得唐先生爱疏人,怕不是事出有因?”
我兀自起身,对墙咳了半日,好容易歇将下来:“算事出有因么?我自家也不知,只是瞒了身份,对如今是好。有时是觉着莫要惹人,有时是觉着若是终有一日暴露了,重要之人不连累方好。你曾道见不得人生生死了,我也见不得重要之人死在眼前。”
秦姑娘道:“我知的。”
我回身笑了:“怎的说着说着便这般难讲了?不过是说我同秦先生的事儿么?”
麻雀叽叽喳喳闹开了:“可不是唐先生么!先前这般这般说,如今又换了面孔那般那般道。”静了一会儿,她又道:“唐先生原先叫甚么名儿呢?依着我看,唐先生原先也不叫唐醴的罢。”
我笑:“我倒要夸夸秦姑娘生的一副好脑瓜子。早早地便知着我是女子,如今才觉着我名儿也不叫这个,可不是利害着么?”
她抿了嘴道:“唐先生只会讽人不成?一句二句尽是道我傻。可是若是唐先生原先不叫唐醴,那叫先生甚么都行的么?”
我无奈道:“你想叫成甚么?”
她笑了道:“我不知。”
忽听得门被敲着,笃笃叫了两声。秦姑娘去开了门,见着秦先生并小二哥。我笑了道:“秦先生怎的来了?”秦先生道:“来见见唐先生的,小二哥可是忧先生的了。”
小二哥偏生拉了我,悄悄地道:“唐先生,我可问着个问题么?”
我笑道:“甚么问题不大家伙儿摆出来问?神神鬼鬼的。”
小二哥忸怩道:“我便想问,先生可是喜欢秦姑娘么?”
我禁不住笑出声来,小二哥慌了道:“唐先生莫笑!给秦姑娘听着了倒笑话我的!”
我忍了笑:“秦姑娘不会那般做罢。你若是想知着秦姑娘是甚反应,试试不就知了?”小二哥急急捂了我嘴道:“莫说!莫说!唐先生莫说!”
“好好好,不说便不说,不说了,不说罢。”我心道这二人倒还同西厢记那对儿有些偏差,难怪季婶子撮合半日,“依着我看,若是方才真真那般做了,秦姑娘怕是要羞的。”
“为何?”
“你自家想罢!”
“那唐先生可是喜欢秦姑娘的么?”
“你问的哪类喜欢?”
“自然是……自然是……啊呀!唐先生不是知着我问的么?”
我暗笑:“若是想作友人那般喜欢,自然是有的;若是想作成亲那般喜欢-----”我只拿眼瞟了小二哥一眼,小二哥脸红得透了,又急急等着后头的话,“我可是没有的。”
小二哥笑了,我故作怨妇一般:“小二哥可是好了么!如今心上人有了……”
等我碎碎念完了,他二人依旧那般,叫人想起先前还未曾离家时,父亲同母亲也是那般的。如今想着,母亲那般去了,也是怕父亲一人,无甚伴儿罢。
小二哥同秦姑娘回了茶馆,一路嘻嘻哈哈。我将要掩了门,却见着秦先生还未曾走,笑了道:“秦先生可是有了烦心事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