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姑娘憋了气道:“是!我便是忧你忧得死了,你也不曾想着叫人不忧的!”
小二哥道:“那你忧着我又是为何?不过是摸条鱼罢,秦先生训我,掌柜的骂我,季婶子笑我,唐先生讽我。我知着你们一个二个全不要我下水摸那鱼,你可同他们有区别么?”
秦姑娘道:“我怎知的有甚区别!你问我么?我不晓得!莫来问我!”
小二哥再道:“那秦姑娘可是喜欢我么?”
他三人远远立着,无人说话。秦先生索性转了背,只拍了小二哥肩头,不言不语走将过来。我轻声道:“秦先生……”秦先生见着我二人虎头虎脑猫着躲着,轻轻咳了道:“可还有位儿么?”季婶子道:“便是有的!你莫呆站着,快些罢!他二人若是知着咱在,谁也看不成!”
秦先生急急钻了树丛,走得急了,只一脚踩着我脚,我自觉脚下不稳,将要跌在地上,又念起季婶子的话,绝不得发着些许杂声,将他二人惊了,只伸了手抓着个甚物件儿,好叫自家不掉下地,却见着秦先生也掉将下来,两人一同触着地了。
“你二人怎的动静这般大!若是看不成了可怎生是好?……秦姑娘怎的不说话呢?这眼见着的,怎的不说!可急死了。”季婶子还未曾回头,我见着如今这般,倒不叫人好说,只觉着秦先生面上红了,瞪着眼急道:“秦先生可快些起来罢!走得好好的,冷不伶仃便倒将下来,可不是叫我看不得么?”
秦先生忙忙起了身:“唐……唐先生先抓了我衣裳的,倒怪我么?”季婶子道:“啊哟哟,怎的还摔了?可摔着哪儿么?你二人真会挑点儿,偏生这时摔了。”我道:“季婶子莫急,又不碍事儿,瞧着他二人怎生说,若是白班主问起,便也讲得清,且先瞧着。”
再看了秦姑娘,依旧面上红红,只把鞋一下一下踹了路上泥块儿,背了手甚话不说;小二哥也面上红红,一副眼盯着秦姑娘看,也甚话不说。
过了许久也无甚声音,季婶子道:“可是被发现了么?为何这般久也不得些声音?”我搓了手道:“秦姑娘怕是羞着,不愿说话罢;小二哥可不是等着秦姑娘话么?”
正说着,秦姑娘红着脸,扭了头道:“小二哥怎的还候着?”
小二哥道:“我……秦姑娘还未答我……”
秦姑娘别了眼:“答你么?那便是了罢……”
小二哥怔愣了一会儿,道:“你方才是应了么?”
秦姑娘回了脸,只见着面上红得透了:“是!我应了!小二哥莫追问了!”
说罢便跑了。
小二哥兀自站了傻笑,边笑边回屋去了。
秦先生站起身道:“回去罢,外头可是冷着。”随后秦先生便走了,低了头,只是见着面上有些红,脚步快快地回了茶馆。
“怎见着他二人谈情说爱的,便想起自家年轻时候……”
“季婶子莫说这般话,甚么年轻时候,如今还未曾老,便说自家老了,等间着便真老了,也救不得你的。”我笑了道,“这事儿不知秦姑娘家人可是愿的么?”
“这事儿可是要问着秦先生了。秦先生?”
我笑了道:“秦先生先前回了茶馆。季婶子怕是还念着秦姑娘同小二哥的事儿罢。如今他二人这般,也是好的了。”季婶子道:“这事儿若是让掌柜的知了,定要说甚‘如今世道乱’的话……”
季婶子絮絮叨叨回了茶馆。我转了身,回了屋,只道秦姑娘心极善,同小二哥一起也是好,只是若她父亲不愿,道小二哥无钱无权,莫说甚飞黄腾达,便是往后生计,也要日日操劳,她父亲定是不愿自家手里明珠受着苦。怎生说都是难的了。
若是父亲还在……
只是不在了罢。
母亲也是。
只丢我一人在这世间受罪。
并非是恨,只是彷徨着,不知如何罢了。
等着早晨起身,泪漫了一脸,兀自苦笑了一声,将水泼了脸,擦擦便出了门。茶馆里极是闹腾,未走近便听着小二哥道:“季婶子再笑!”季婶子边笑了边道:“再笑又怎的?”小二哥道:“再笑!……”声音忽的便软了,单单剩了季婶子的笑。
我进了茶馆,白班主道:“唐先生早,昨日可有甚事儿么?”我知着这是问着昨夜他二人的事儿,笑了道:“昨日有甚么事儿呢?班主何故问的唐某人?”白班主道:“瞧着么?瞧着么?唐先生又用着敬语。”掌柜的抬了头道:“班主倒是好闲心,唐先生用着敬语最是正常事儿了。”
白班主道:“是么?先前我道唐先生用着敬语,是同茶馆疏了,前些天唐先生可不换了么?”我道:“何时换了?我怎的不知?”白班主忽的笑了道:“掌柜的可听着么?如今又换了。”
我笑了道:“白班主可是得趣,怎的我不用着敬语,班主也知;我用着敬语,班主也知,倒是好叫人气。”白班主笑道:“唐先生莫气,咱不过开开玩笑的么?”我倒了茶,一口饮了道:“白班主倒是好开玩笑,往后若是我开着班主的玩笑,班主也大可莫气。”
小二哥凑近了季婶子道:“季婶子,今儿个唐先生是怎的了?怎的尽说些唬人的话?”季婶子道:“怎的你来问我?你知着唐先生多久?我知着唐先生多久?你都不知的,你同我问作甚?”
我心道谁家道着悄悄话,嗓门这般大,可不是专叫人听着么?扭了头道:“我自是没怎的,莫操这心。怎的今日未见着秦先生?可是练武了?”白班主道:“秦望么?他先前练了武,只道是要上街去。”
我疑惑道:“上街作甚,子弹不长眼睛,打着了自家,倒不难受么?”小二哥道:“秦先生道他知着街上有条子,只说是散心,不久便回了的。”我道:“秦姑娘也一并去的么?”
小二哥脸红了红:“一并的。”
掌柜的道:“怎的,见不着秦姑娘了,便不想干活了么?快去干活!若是今日比昨日少个铜板子,你便是叫秦姑娘求情,我也不愿的!”季婶子笑道:“掌柜的莫吓他罢,这铜板子多个少个,咱茶馆可不照常开么?”
正说着,秦先生同秦姑娘回了茶馆,手上提了糕点。小二哥道:“秦姑娘,街上可是好玩么?”秦姑娘道:“不如茶馆好玩。”我笑道:“小二哥怕是给秦姑娘弄傻了罢,街上一众条子巡着,又不是甚游玩的好去处,‘好玩么?’,那自是不好玩的了。”
小二哥被戗着,脸红了只说不出话。季婶子笑了道:“小二哥今日这般模样倒是少见着,怎的脸变来变去,倒像那变脸的,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怕不是生病了么?”秦先生道:“病了么?瞧着倒是不像。”秦姑娘红了脸道:“怕是下河摸鱼冷着了?”
我凑近了小二哥道:“小二哥,快装病罢!”小二哥道:“我装病作甚!我又无病……唐先生,这没有的事,莫戏弄我了……”季婶子气笑道:“可是了,唐先生绝不是做红娘的。”
我禁不住笑了:“只怕这张生脑子还未曾开窍的,可不苦了咱们做红娘的么?季婶子倒好来说我罢。”小二哥道:“唐先生同季婶子可是打谜么?”秦姑娘挨着几句下来,面早是红透了,话也还未说便冲进茶馆,扯了小二哥衣袖跑了。
秦先生笑道:“崔莺莺倒是知着了。”说罢进了茶馆,解了糕点的结:“大家伙儿来尝尝,初雨道这味儿极好。”分了那糕点,季婶子道:“初雨眼利,这可是新开的店么?”掌柜的道:“倒是味儿好。”秦先生道:“眼见着不像新店。”白班主道:“这年头谁家生意好?便是有新店,也同旧店无别的罢。”
话一抛出,便无人说话了。
我笑了道:“秦先生可是排了新戏么?听着小二哥念了几日,这副耳已是起茧子了。”秦先生道:“是排着的了,今日便要演新戏。唐先生评完书,便来赏个脸罢。”我笑了道:“秦先生这副嘴可是利害,我还未曾叫着秦先生来听听评书,他倒叫着我去赏他的脸,可是欺了我一个动嘴的不会动武么?”
掌柜的道:“瞧着唐先生说的罢!秦先生不赏过了唐先生的脸么?”我笑:“那便叫赏脸?掌柜的怕也是来欺我的,秦先生那日来砸场子,美名其曰赏脸!”季婶子笑道:“秦姑娘说的可准了不是,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说的可不是唐先生么?”
我笑,抓了醒木便起身:“秦先生的糕点确是好吃,先生可是吃了么?”秦先生笑了道:“吃了的,唐先生去罢。”
好容易评完书,泥捏的茶壶里早已无甚茶水,只把嗓子咳了几下,也无济于事,索性丢开了不理。评书人自要护了嗓,评书时才招揽得客多。如今茶馆生意绝非是好,年关在即,来茶馆的客便少了,掌柜的已是发愁,决不能因着一时偷机,好叫了茶馆生意寡淡。
越到晚间,喉间像凭白地多了块石子儿,身体愈发沉重,昏昏沉沉竟像醉酒一般,咳得一发不可收拾,耳内嗡嗡作响。眼见得前头有木桌,便想着扶了那桌也好,怎的还走不稳了不是?
只是迈了一步,身体恍若雷打将下来一般,再站不住了。见着桌子同地转了角,继而混作一处,再分不得甚么,又缓缓地黑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