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起了身,进了茶馆,眼见着秦姑娘阴郁着副脸,心道秦先生昨夜的劝是败了,瞧着如今模样,不晓得何时才得消气,倒不如拿些甚稀奇玩意哄哄,再好言劝劝,劝得气消了才好。
只是这般想头已是不成的,小二哥勤勤凑近了秦姑娘道:“秦姑娘瞧这花可好么?”秦姑娘兴致缺缺道:“凑合,拿这根入药是极好的了。”一众人笑了,我笑道:“秦姑娘出外头学的不是西医么?怎的还知着中医?”秦姑娘把眼掠过:“母亲喜欢,小时听她念罢了。”
我念起秦先生道她母亲极爱中医,只是患上中医治不得的病,不久便去了。原先一家子其乐融融,起时她母亲去了,她出外头前,还不允她父亲同其他女子走近,从外头回来便转了性子。
但如今人已是去了,再提也未必见着好。可不是为着跨出一坑,踩着了另一坑么?白班主咳了咳:“小二哥可是辛苦了,这花是前边桥头上摘的么?”小二哥脸红了道:“何时有那般远…”掌柜的白了眼道:“谁何时道远了,你自家说的,可不是漏嘴了么?”
季婶子笑道:“怎么着秦姑娘痴着这花儿,痴着中医,痴着药理…”秦姑娘转了脸道:“痴花痴医痴理也无妨罢?喜欢不就痴上了么?”季婶子道:“并不是这般意思,秦姑娘只想着撮合他人,就不曾想着如何撮合撮合自家么?”
秦姑娘红了脸道:“能撮合谁人?提亲的人都见不得影儿的,莫不是同叫街的成亲罢!怕是叫街的都不愿,道我傲气,娶了倒被强压一头…”“秦姑娘才不傲气,自家眼瞎赖不得人,秦姑娘莫听瞎子乱吠。”小二哥一下断了秦姑娘的话头,脸红红道,“秦姑娘又好看又晓事,心也善极,不然救了唐先生,定是漫天喊了价要着诊费的。秦姑娘是好人,莫理碎嘴的老爷子们瞎扯。”
“你…”秦姑娘被夸得脸红,“你…你可是夸我好么?”小二哥点了头,秦姑娘笑道:“小二哥嘴倒是同唐先生靠齐着不成?黑的念做白的,白的念做黑的。唐先生,可是这般么?”我苦笑了道:“今日秦姑娘倒好做东家,我便是小喽啰。你问我可是么,我若说不是,秦姑娘可要抓我生吞活剥了罢!”
季婶子半缝绣花鞋半道:“怎么着唐先生眼中,秦姑娘便是老虎狮子了?人家秦姑娘黄花大闺女还未嫁的,唐先生这般道,可不是坏人名声么?”她忽的停了手上活计,冲我同秦姑娘笑。
我心下笑个不住,只道小二哥被季婶子耍着了,倒也好奇秦姑娘是何反应,便甚都不说。小二哥红了脸道:“唐先生可是过了么?我道先生是好人,只见着秦姑娘救着先生了,先生倒来倒打一耙!秦姑娘若是无人提亲,我去提便是了!”
小二哥憋了关公的红脸,吼将完最后一句便冲出门外,再见不着影子。秦姑娘脸也红了,坐也坐不定,站也站不住。一众人全把自家嘴封定,瞧着这事儿。
午时小二哥回了茶馆,秦姑娘一冲冲将到他面前道:“小二哥你听好!若你成心是安慰我,我便不计较,只是往后再说不得这般不计后果的话罢;若是你存了心思要坏我清誉,我将你打出江浙,往后你莫再打回来的主意,这事儿便算了了;若是你当真了同我说这话,我也无甚可说的。”
小二哥急了道:“秦姑娘是同我开玩笑么?还是秦姑娘如今便拿着我开玩笑?我若是不喜欢秦姑娘,先前的话便当屁放了!我存了心思同秦姑娘说,秦姑娘倒想赶我走!我如今便是认真的,秦姑娘为何‘也无甚可说的’?”
原先一众人都在大堂,见他二人讲得忘了如今大堂不止他二人,一个二个不声不响,都出了大堂,伸了几颗圆溜溜的头,偷听他二人讲的何话。季婶子道:“如今可不是好了么!生生做了顺风耳。”秦先生道:“这小子倒是好的,不知叔父愿不愿点头便是了。”白班主道:“还未得成便想着提亲呐?过早了些么?”我道:“不早罢!有甚早的,娃娃亲都不曾吱声。”掌柜的道:“你们再吵将下去便听不着了!平日一个二个嘴硬得紧,全是一副德行…”
秦姑娘闷闷道:“同小二哥听的那般,不过字面意思,我无甚可说的。”小二哥蔫了道:“你若不愿,便直直同我讲了罢,我又不曾念着甚书,字儿也识不得几个,秦姑娘耍文字游戏,可好玩么?”
秦姑娘慌道:“我不是这般意思,你作甚定要这般道我?我不曾道你道的话,我何时嫌着小二哥大字不识?难不成你同我说着话也看着字念的么?”小二哥念得无甚话可说,只静了一会儿便道:“我自是不理的,秦姑娘若是心里存了别人,那我今后再不同秦姑娘道这般话,叫秦姑娘委屈,秦姑娘也莫怕我几句话坏了名声;若是秦姑娘心里还未有着别的人,那我如今便打开天窗说亮话罢!”
秦姑娘愣了道:“说甚话?”
小二哥道:“秦姑娘莫管,只真真答我,你心里可曾有着人么?”
秦姑娘道:“不曾有又如何?小二哥喜欢的,只怕是甚‘心善又晓事’的女子,天底下这般的人可是多了去了!找着我作甚!待着仗打完,我便同父亲离了江浙,再是不回来的!你如今只道这般,到时同如今绝不是一般的!”
小二哥急道:“秦姑娘怎的还不明么?你若是离了江浙,我便也离了江浙,我又无甚父母亲人,哪儿都一般的。我喜欢秦姑娘性子,喜欢秦姑娘心善,喜欢秦姑娘闯着祸了倒笑,喜欢秦姑娘疯疯傻傻,全无甚大家闺秀模样…我若是道着些秦姑娘觉着不快的话,我如今便同秦姑娘说直罢!我喜欢秦姑娘,并非是因着秦姑娘怎生怎生好,是因着秦姑娘作甚都好,因着秦姑娘生生立在前头,我想同她道了自家想的事儿!”
再无人说着话。
白班主道:“怎的不说了?可是知着咱在,扭捏了?”秦先生抿了嘴道:“怕是初雨嘴笨,小二哥这般道了,不知如何说罢!这下倒好。”我道:“秦先生也莫说这般风凉话。”掌柜的道:“如今世道这般乱,他二人又无甚依靠,可不是乱中添乱么!”季婶子道:“莫讲!且听着罢!”
秦姑娘先开了口道:“依着你这话,你可是喜欢我么?”小二哥道:“自是喜欢的!”秦姑娘道:“那…那小二哥可是较了真说的么?”小二哥又道:“是…只是不晓得秦姑娘怎生说…”
又无人说话。
忽听得大堂里一阵跑了出去的脚步声。秦先生道:“如今可是好了!初雨羞了跑了,可不是叫小二哥难看么?”掌柜的道:“这小子可是不会同人说话!唐先生往后可得抓了他,叫他练嘴。再这般下去,这小子娶得着媳妇么?”季婶子道:“快散了罢!小二哥若是进来了,见着一众人听着这般羞耳的话,他自家便要羞死!”
几个人只得散了,且看他二人怎生说。晚间秦姑娘回了,面上红红,低了头,只叫人见不着甚么神情,我笑了道:“秦姑娘可是回来了么?坐了用饭罢!这饭可还是热的。”秦姑娘坐了,头照旧低低地,只不说话。小二哥早用着饭了,同秦先生后院习武去了。
季婶子笑道:“这鱼可是好味儿,秦先生掌厨,咱口福可是有了!秦姑娘莫只抓了手里那饭,吃口鱼便也是好的。”我道:“这鱼是何处来的么?如今这般,莫说卖鱼的有无甚鱼可卖,便是咱自家买鱼,也囊中羞涩,极少买的罢!”季婶子坐了道:“可不是么?这鱼不比得摊儿上卖的,是小二哥下了河捉来的。虽说春也将至了,如今什么天,唐先生又不是不知,只是委屈了小二哥。也不晓得小二哥今日犯着甚事儿,扭扭捏捏地,同掌柜的拿了烂网便去摸鱼了…”
季婶子话还未曾完,秦姑娘急急甩了碗筷,奔了后院去。季婶子道:“唐先生还不快去看!”我道:“他二人说话,去了可说得甚!倒叫自家干站了,何话都说不得么?”季婶子道:“秦先生可还在同小二哥习武呢,一起便一起,可不是好事儿么?”
转了壁子,远远地听着后院“啪”的一响,又听得秦姑娘道:“小二哥为甚做了这般事!如今这般冷,摸甚么鱼!你若是病了,便是拿了那鱼卖了,掌柜的还要拿铜板子与你医!你可想着么!你可说么!怎的今日见着你油嘴滑舌,如今一句话没有!”
我同季婶子只得站了远远的,见着秦先生干站着,说也不是走也不是,只暗暗笑了。
秦姑娘道:“你可知叫人忧着便是罪么?你便是甚都不虑,可想着如今念着你的人忧你么?怎的全不给他们想想?你怎的不说了?你觉着你有理么?好叫人忧你了又把嘴钳死…”
小二哥突然道:“那你可是在说,你忧着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