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先生?唐先生?”我回了神道:“怎的?你方才说了甚么?”秦姑娘兀自撇了嘴:“先生这毛病绝不是好的,一日到晚只会走神,你若是在崖上走神,可不早死了么?”
我静默,只把嘴钳死了。她又摇:“唐先生唐先生唐先生!走神也便罢了,还赌上气了不是?”我终是忍不住,将今日掌柜的发给大伙儿的糕点一塞,麻雀一下便不叫了,唔唔地叫个不住,只是面上止不住的震惊神色倒叫我笑了。
“莫瞪着我看罢,你若说我堵了你的嘴,怎的不说我让东西与你,你自家呛着了?”我笑着道,眼泪也笑将出来,“叽叽喳喳地同麻雀一般。你父亲是叫你出去磨磨性子罢。你既知自己是女子,还这般泼撒,便不怕往后嫁不出去么?”
她摆了一副“我便不嫁了,谁人敢说不是”的模样,嘴上依旧不依不饶蠕动。只是看如今情状,那糕点可是粘牙得紧,一时摆脱不得,那麻雀敛了心思,把手指了指我。我道:“你问我么?”
她点了头,像是极期待我的下句话。我道:“我是不用为这事愁了,别人愁别人的,我虽是女子,往后也不得以女子身份示外,还谈甚么嫁人?你见过谁家男子娶男子的么?”
她拾了街边树枝,贼笑着写了龙阳二字。我全然气了笑道:“你倒是打的好算盘,可不是臭了他人名声么?见不得光的日子可不是好受的。”她一下收了笑,歪了许久的头,也不曾说话。
她麻雀一般的嘴逐渐小将下来,我笑道:“你看看么,如今可不是能说着话了?”她猛然间站起来道:“这可不是好了么!你是能嫁出去了!”
我愣了半晌。
她方才…她方才说的甚么?甚么嫁不嫁的?
她一下把树枝抛了,攥着我手道:“堂兄也还未娶个堂嫂,这可不是妥当了么…”我止了话头:“你是如何想出这般馊主意的?叫我嫁与你堂兄?这事本就是不能的。你觉着你伯父乐意见着这门亲事么?叫他娶个要瞒身份的女子?再说,凭着这事儿,先抛了秦先生不说,便是我也不嫁的。”
她急了道:“你怎的不愿?我堂兄可是有些地方不好么?你说,可是有么?”我道:“这同好不好无关的罢,我若是不愿,那便是不嫁的;我若是愿的,我也不愿见着他娶个祸害精。”
“什么叫祸害精!你是么?你是么?你说,你怎生的就爱这般贬自家呢?”她跳将起来,一副手凭白地在空中挥个不住。“秦姑娘只怕是同情我无人能嫁,才这般说。”我转了头,见着她低了头,红了脸再说不得半句,继而笑道,“秦姑娘善心是有了,只是性子不改,往后怕是要惹人的。”
“你不也惹着人么?我若惹了人,还有秦家罩着;你若惹了人,谁人罩得住你?你可想过么?”她低低道,“那日我见着你的伤势,那条子怕是根本不愿叫你活着,又怕你死了,只叫你回牢房不久便去了。你自家想想罢,这幅身子经得起几次折腾?”
我道:“我瞒着身份,便是不愿见着身份带着的麻烦,可不是惹祸精么?我若是心心念着一人,我如何忍得叫他因着我遭罪?”她抬了头道:“那你是愿了?是心里有他的么?是么?”
我歪了嘴:“莫要乱说!没有便是没有,你若还在这里乱嚼舌根,等间便叫你嚼不得舌根!”于是转了身便进了茶馆,再不理会后背开了锅的麻雀。
“为何你不愿!堂兄那么好的一人…”
晚间便要休息时,门笃笃地响了。开了门,便见着秦先生,我笑了道:“秦先生可是有事么?可要进来坐坐?”他道:“这也算得是你闺房了,还是莫进去的好。有事想同唐…小姐说。”
我想起他知了我并非男子,于是笑道:“莫这样叫了,原先秦先生怎么叫,如今便怎么叫罢,被人听着可是不好。先生想说的是何事?”他叹了气道:“初雨可是说了甚么?唐先生可否说说?我瞧着她应是说了甚么,她偏生不说。”
我掩了门道:“她同我说,你二人知着我是女子了。她还同我说,叫我嫁了你罢。”秦先生听着这话,只愣了道:“唐先生莫怪,不知外头有些甚么,初雨归来便是如今模样,说甚么婚姻自由,还撮合她父亲同舞厅的歌女再婚。”
我禁不住笑了道:“可是成了么?”他苦笑:“自然是不成的了,光是本家便已是不同意的,只道有辱门风;那歌女也知她父亲不是秦家当家的,我父亲放狠话不多久,她便同一军官走了,影儿也见不得。”
我笑个不住:“秦姑娘可是有趣得紧,我是从未见着像秦姑娘一般有意思的人--”“--堂兄你可听着了?她夸我有意思!”只见着一道黑影冲得极快,拽着我手不放了,“你还说你不愿,如今同堂兄半夜散步了,倒扯了谎,当我不知!我眼可是利得紧。堂兄,你快说,你快说你心里有她。”
秦先生被说得面上愈发红了,嘴里嘀咕了许久。我只顾着笑,忽然间想起秦姑娘的婚事,于是开了口问道:“秦姑娘可是要成亲的了么?”她咻地面红了:“莫说成亲,便是提亲的人都不曾有。他们都道留洋的学生傲气,手做不得事,又一肚子无用墨水,又说甚么这般的绝不要,便是成了亲也晦气。”
“都是些短浅粗鄙的话,秦姑娘介意甚么?听这话说得,也不觉得荒唐。自家无能,倒好说别家有傲气,”我冷笑道,“若是你父亲照旧找了这般人家做亲家,秦姑娘还是莫嫁了,委屈自家,也便宜了瞎子不是?”
“父亲同我说莫嫁远了,如今乱极,只怕我嫁远了,便是死了,连尸骨也是见不着的,他孤家寡人一个,经不起这般打击。别家人要是死了去了,最多是一条命;若是我哪一日去了,怎地说也是两条命。”
我突然道:“你父亲倒是疼你。你也莫把死不死挂嘴边罢,也不嫌拗口。”秦先生道:“初雨先前说,待仗打完了,她同叔父便要向南去,再不回苏州去的。待仗打完了,我便同本家脱离,也不回苏州去。”
我定了脚,望着他道:“为何脱离还要待仗打完?”秦先生苦笑道:“若是能,咱也愿如今脱离,只是不能。咱身边依旧有本家来的尾巴,唐先生不也是明了的么?待着仗打完了,局面变了,本家再使唤不得人,我身后也再无甚尾巴,彼时脱离方是有效的罢。不然无论在哪儿,都同在本家无异。”
这倒也是,秦家壮了有些时日,有些手段倒不是稀奇事了。秦先生又道:“唐先生…若是往后日子好些,可有想去的地方么?”我一时还未曾想明了,说道:“不明白先生的意思。”他笑了道:“待仗打完了,再无战事了,能想去何处便去何处了,唐先生想去何处?”
想去何处?除了苏州同温州,再没有去着甚地方,天底下的地儿,那个不是一般的么?有甚不同的么?天下这般大,我竟无几个知的地方,可不是可悲么?
“堂兄你可见着么?唐先生走神也忒多了,若是往后你对唐先生…”我回了神,只见着秦姑娘拽了秦先生的衣袖。秦先生后退两步道:“莫要乱讲,唐先生走神自有走神的理,你不晓得,又要乱讲,谁与你的面皮?”
我笑,只走近了秦姑娘道:“秦姑娘可是小儿心性了。”秦姑娘一双圆眼亮亮看我道:“我替堂兄说!堂兄自小便不爱这般直言,唐先生也莫怪。唐先生可愿做我堂嫂么?”
我笑:“你若是丢这话出去同别人说么,不当你失心疯倒是怪事了。‘先生可愿做我嫂子么?’你自家听罢,说着也不害臊。”她一下跺了脚:“你倒是说罢!愿不愿?尽同我扯些文字游戏,你倒不害臊么?”
我摆正了道:“我不愿,秦姑娘往后还是莫说这等话罢。”她蔫了,再提不起先前的话头,闷闷道:“哦,我知了。”又转了头同秦先生道:“还不是你自家不好!”再一跺脚跑了。
秦先生叹气道:“唐先生也莫…”我笑道:“无事,只是麻烦秦先生收拾后续罢了,到底是我不是,不该同她道这般直白的话。”秦先生扶了额:“我再同她好好说说罢!她这性子使然,是好也是坏。”我应了,秦先生便转了去追秦姑娘。
回了房,我一下倒在席上。嫁人么?我真真从未想着这事。自己一人便是一人,若是身份暴露,害着的不过是自己一人,若是嫁了,便是两人了,身份暴露害的便是两人。父亲同母亲,便是矢口否认我是他二人之女,也要我活着的。我何苦不知是为我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