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我同秦先生被条子打了没一日,我们二人便出来了。再没几日,茶馆内便多了一人。只是自己仿佛失忆了一般,不记得这几日的事。
掌柜的说道:“唐先生也莫再想那几日的事罢,不过是先生同秦先生被那条子打了,秦家的人早放了尾巴派在秦先生后头的,知了这事儿,便先仗着秦家的关系,将人捞出来,再同本家打报告。这些事儿全发生在先生修养时,先生不记得自是正常的,莫再想了,思虑多,到底伤身。”
我笑道:“倒是掌柜的想的多,我自是无事的,掌柜的也莫要担心。那秦先生是没被那条子打着么?”掌柜的道:“哪儿能呢?听秦先生自个儿道,那条子一见他进了审讯室,手上还未放下鞭子,嗖嗖地便打过来。说到底秦先生还是挨着几鞭,比起唐先生,秦先生倒是不碍事的。”
我笑道:“我又不同秦先生是金刚不坏之身,自然是容易坏的了。”白班主听了这话,笑道:“唐先生既是有副三寸不烂之舌,求甚么金刚不坏之身?”我笑道:“白班主可是嘴利了,依着我看,班主自身便是个三寸不烂之舌,倒好把自己的说成别人的罢!”
季婶子咯咯笑了道:“看这话说的,要是唐先生嘴巴不利害,看官倒会常换,唐先生只怕是没想过。”白班主道:“他何时想过!他是从早到晚只想着如何练练嘴皮子,好和我们斗罢!”
小二哥突然间转进大堂道:“我说怎生地今日热闹成这般,唐先生来了,你们嘴皮子便开了,倒好像是你们拿着嘴去削唐先生的嘴么?”
我笑道:“小二哥可是去同秦先生习武?”小二哥擦了额上的汗:“唐先生是猜着了--”他回了头道:“是吧,秦先生?…方才还在后头的,怎的不见了?秦先生?”他转出了大堂,声音也随着没了。
“近日秦先生可不是怪得很么?”季婶子突然开了口道。
掌柜的打着算盘:“是有些怪,不过本家的人来了,秦先生先前说过不喜欢本家,表现怪些也情有可原。”
我道:“怪么?我怎生无甚感觉,莫不是季婶子想得多了罢?”
白班主道:“你不觉着他近日都躲着咱么?咱又不是他本家,躲着作甚么?”
我思来想去也无甚结论,只得转了话题道:“先前掌柜的同我说茶馆里多了一人,又不曾说是谁,可有人见过么?”季婶子道:“我是见着的,说是秦先生本家来的一女子,我那日只见着她一眼,啧啧,可是好看。”
“那她可说她是来咱茶馆作甚的么?”我问道。
掌柜的停了打算盘的手道:“唐先生不是不理这等同茶馆干系不大的事儿么?怎生的今日有兴趣同我们嚼嚼舌根?”我说道:“先前同秦先生一同被抓进监狱,怎么也说得难兄难弟了不是,怎么在掌柜的这儿便成了嚼舌根了?”
季婶子道:“你可莫理他了罢!就这么点事儿,眼见得算甚么嚼舌根!我没同那女子说过话,只是打个照面,有些印象…”班主道:“既是这般在意,直接去看不好么?”
正说着,秦先生的声音从外近了:“你莫拉拉扯扯的,叫人见了像什么话!我自己走得,你当我瘸了么?…班主早,掌柜的早,唐先生早。”他身后一女子推着他,笑嘻嘻道:“诸位早。我是秦望哥哥的堂妹,今后想同着诸位一起…”她一眼便见着我,甩了秦先生道:“唐先生伤可好些了?”
我笑了道:“身上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了,秦姑娘怎知在下的姓?”她面上笑个不停:“先生说笑了,先生伤得那么重…”我只顾疑惑地笑:“在下伤得如何,秦姑娘是知道的么?”
她笑道:“唐先生莫分生了,一声秦姑娘还是有些距离,叫我初雨便好。”我愈发地不解,怎么着几句话不到,便能说得这般亲了?我还未曾想得明白,她又道:“听着堂兄说唐先生评书甚是厉害,我想听听。”
秦先生无奈道:“你莫为难唐先生罢,身上伤还未曾好,你又要求这般那般,你当着是家里么?”我笑道:“评书又不是甚体力活儿,只是秦姑娘还是莫要同不熟的男子说这般亲昵的话罢。”
秦姑娘兀自撇了嘴:“唐先生明知着的,说瞎话给谁听呢?”秦先生喝道:“你把你那脾气收了!”掌柜的说道:“莫吵了莫吵了,多大点事儿呢?都消消气罢。”秦姑娘做了鬼脸,转出大堂去了。
秦先生说道:“唐先生莫介意,听本家的人说,她前些天方从国外回来…”他说着便有些不自然,咳了几声,只把脚走来走去。我倒了茶,递了给秦先生道:“秦先生怕不是喜欢上自家堂妹罢?”
秦先生急了:“唐先生莫胡说!”我笑了道:“那为何紧张呢?秦先生说不得谎的一人,往后莫撒谎来的好些。”秦先生气得甩了袖子走了,茶也不曾接过。
白班主无奈笑道:“秦望定是有甚事瞒着咱,也不知是怎样的事。”掌柜的道:“年轻可不是好么?不见得我这一把老骨头能这般做。”
又约摸笑了一阵,茶馆便开张,一众人各自散了,各忙各事。我虽有着事不明,一时也不好问得多了。只得收拾了桌子同醒木,往桌后一站。桌后依旧是坐了许多的人,让我想起那日第一次见着秦先生时,也是这么多人。好在秦先生无事,茶馆也无事,可不是好事么?
眼见着看官都躁动起来,我笑道:“列位看官莫急…”先前那姓陈的看官道:“唐先生可还好么?先前听说,先生被条子抓了去了。”我说道:“唐某人自然是好的,陈先生不必担心。”又笑了说:“列位看官也莫担心,唐某人的评书只是一时断了,如今不是还要说书的么?”
底下逐渐有了议论声,我吟了口茶,慢慢道:“唐某人只是被掌柜的雇了来评书的,时间一旦过了,亏的可不是列位看官么?咱做生意的,无非是挣些吃饭的钱罢,只是晾着诸位,唐某人心上也过意不去…”
下头有人道:“那先生今日说的是什么?”我拍了醒木道:“今日么?今日说的是孙文孙先生。”底下又有人道:“那先生不可不快些讲?几日没听得先生评书,咱耳朵日日痒。”
我笑了,清了嗓子,开口道:“话说那茫茫海上…”
远远地见着戏班子还在练着,只等我把书评完了便开始;掌柜的敲着算盘,一笔一笔把账算了;小二哥端着茶水盘子,大声吆喝着。好似一切都同原先并无差别,只是自己依旧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等着一天忙完,大伙儿聚在一块儿吃饭。我说道:“我有些忘事了,前几日是怎生回事?”
无人应我,饭桌上一片沉寂。
秦先生突然开口道:“我们二人进了牢房时,本家的人已经想着法子捞我二人出去,只是赶不及。待本家救我出了审讯室,眼见着唐先生将要失血过多,是初雨抽了针,把唐先生从鬼门关拉回。后来又给先生换了药…先生不记得自是正常,昏迷之时谁都不记事。只是先生要听,我也不拦先生。”
我惊得话也说不出,一双筷子噼噼啪啪掉在地上。先前被打成那般,全身上下都是伤,若说换了药了,岂不是意味着自己是女子一事已然暴露了么?…
我隐约记得自己还剩了半碗饭,却兀自地走出去,小二哥叫着我,我也不应,只愣愣往外走。
坐了许久了,才听得隐隐约约有脚步声,那脚步声的主人大大咧咧坐下:“你还在这儿坐啊?”
我只不理那人。
那人伸了手,在我眼前一下一下晃道:“唐先生?”
我照旧是那般,不动也不说话。
那人猛然揪了我肩膀:“唐先生是魔怔了么!唐先生!唐先生!唐先生!唐先--”我一下甩了手:“你莫摇!再摇便死了!”那人“啊”了一句,想是撞着哪儿了。我回了头,见着秦姑娘可怜巴巴揉了头,禁不住伸了手道:“起来罢。”
她照旧是委屈模样:“我知你是气了,也有些怕了,只是彼时再不救你,你如今便是具尸体,命也没有的。先生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同堂兄救你一命,这七级浮屠没见着,臭脸倒是有。堂兄叫我莫声张,只道你有苦衷,不然好好的女子不会甘愿藏着掖着…”
她与树上的麻雀无异,都于我耳边窸窸窣窣,自顾自地讲话,只是她越说,自己越是失落,心道不能再让这小麻雀叫下去,于是打断道:“你是哪儿学来的医术?女子不是不得行医的么?”
她歪了头:“我父亲说的,我便去学了。他叫我去外头,学得更精湛些再回来,你看如今可不是回来了么?他道如今乱,学医同教书都是铁做的饭碗,教书只能救得国,学医嘛,救得国,也救得自家。这笔划算生意,谁不做呢?”
我心道,这秦家人莫不是被钱迷了眼,怎生主家一日到晚,就想着如何变作省内极富的人家,旁支的后辈怕不是耳濡目染,也成了同一副德行罢。话到嘴边又劝道,还是留点口德到底妥当,上次连累着秦先生并茶馆一众人,可莫生出下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