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又说了两日的书,茶馆生意照旧。年关将近,无人是闲着的,掌柜的只念道:“忙了好,忙了便是生意好,这有何不好?”小二哥吃吃地笑了道:“掌柜的可不是晚晚都在被子里数钱罢!”白班主拦着掌柜的,笑道:“小二哥可不是找打么?”
秦先生拎着小二哥道:“这小子想做着武生,便不怕掌柜的打罢!”我笑道:“可不是么?果然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这话倒是说得准。”季婶子只顾着笑了,嘴上并不说甚。
正说着,茶馆大门便被轰裂了,茶馆内烟雾缭绕,突然间冲进好几个黑影子,一干人将茶馆大厅围得结实。从中走出一人来,是那日带头抓了季婶子的条子,指着我同秦先生道:“就是这两人,殴打军警,莫说废话,带走。”
掌柜的抖着腿肚子道:“军爷们是怎生地就要抓人?可是认错了人?咱茶馆是做正经生意的,杀人越货的事儿同咱没关系。军爷们也知,当今可不是安定得很么?怎的会有殴打军警的事儿?是吧军爷?”
那条子只把两道眉毛一竖:“还当老子不认得你这小老儿罢!人都一模一样,怎的不是你们?今日再同你多说一句话,老子便是狗!”秦先生被推搡着从院子进来,又被一众条子压了出去。为首的那条子看着我道:“怎的,还不走么?小子脾气是挺大的啊,还要军爷请你出去不成?”
我冷眼看着他,满腔愤懑只无处可发,只扭头骂道:“黑皮狗还用成狗么!本就是条狗了,再不用成的!莫在咱这小茶馆谦虚了罢!你要我走,同你走便是!也不嫌催得同老妈子一般!”
先前抓着季婶子的条子怒道:“你个不知死活的,老子只叫你死在这里,好做了催命阎王,管管你们这等贱民!”秦先生冲进来道:“唐先生莫争了,咱两个进去便是。”
这话倒是有个两层意思,一下子倒叫我清醒了,再不吱声,只垂了头不说话。那条子见着我安静了,顿时趾高气扬道:“好叫你尝尝小爷的厉害么?现在便蔫了!告诉你罢,小爷还没玩够!”
他一警棍将要下来,为首的条子冷不伶仃将他拦下,拉着他说了些话,他便不再说话,只是面上不乐,兴致缺缺。为首的那条子随即喊道:“走罢!”我同秦先生转了身,听得掌柜的在后头叫道:“军爷,军爷…军爷莫走! …”
一路走着,秦先生压低了声音道:“唐先生怎的回事?只要是遇着同条子有干系的事,先生便不理智了?一点不像唐先生平日的样子。先生可知么?若是先生再闹将下去,怕是茶馆的人都要同行了。”
我说道:“自然是同条子有过节。秦先生不用多说,这事上是唐某人的不是,不过只怕是再无机会做这等事了。连累秦先生,也是唐某人的过错。”秦先生不再说话,我也不再说。
进了监狱,我猛然想起自己如今是唐醴,不是洛南棠。按着理,我该是去女监的罢,只是一旦去了女监,身份暴露便是迟早的事,这是再不能做的。母亲好容易叫我活下,并非是在此处送死;若是去了男监,莫说这话好听与否,只怕是说出去,名声便要不得了,再说,若是女子被发现进了男监,事情如何,便是个人都明了,无非是被破了处,被那群丧心病狂之人玩弄,怕是要到被狱警制止。
这叫人如何选么!还犹豫时,那条子只一推,便把我推进男监。我惊了,心道这下倒是好了,可不是赶鸭子上架么!只是若是自己能选,怕也会选进男监罢,自己再冒不得身份暴露的险,着实是无奈。
秦先生的牢房同我的牢房只隔着一道墙,说话也不甚方便。不管怎地说,到底也算有个照应。我凑近了那墙道:“秦先生,秦先生,可听得到么?”秦先生闷闷道:“听得到,先生想同秦某人说甚么?”
我一时不知自己想说的何事,愣住了许久,只得把话头冷下,对着牢里漆黑的墙,内心只道是再无话说,秦先生却在墙那头道:“先生同条子是何过节,讲讲可好么?”
我苦笑道:“秦先生既知我二人进了监狱,再见着明日的太阳可就难了,这可是想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话么?”秦先生道:“若是先生不想讲,那便不讲了罢,秦某人也只是随口问问。”
一阵沉寂。
我突然间笑了道:“秦先生倒好是来同我说笑的么?虽是家事,也并非说不得。只是今日这等情景比不得茶馆,秦先生不要介意才是。”秦先生也笑了道:“秦某人竟是不知,唐先生还有这等在监狱内评书的兴致。只是唐先生若要说,秦某人洗耳恭听罢。”
我清了嗓,兀自想象面前摆了茶桌,桌上一副茶杯,并着醒木列在眼前,开了口说道:“话说那江苏的人家哪…”
秦先生一听着江苏二字,便默不作声了。
待我把故事说完,他开口道:“唐先生是江苏人?”我道:“是。听得人道秦先生也是江苏人,可是巧了。”秦先生道:“不巧的罢,温州内也不缺江苏之人。”
我一时无话。
秦先生道:“我倒是不同唐先生,做不得同唐先生一般,将自家故事说成书。只是想来,唐先生也是知秦家之事的罢。旁人都道我脱离本家,全是为着下九流的事儿,一个二个只说不值。如今想来,脱离本家依旧是好事。做个戏子也并非全是本着对梨园痴迷。本家做了些事,我不认同,便出来了。”
我笑道:“先生可不是稚气些么?还同家里人赌气出走不是?”秦先生叹了气道:“换了唐先生,唐先生如何做?”我道:“怎生回事?”
又是一阵沉寂。
我心下疑惑,只是没有开口说话。
他突然间停了,像是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说。
我按捺住好奇道:“先生但说无妨。”
他一句话也不曾说,只把气叹了。
过了许久,他又同我道:“无事,我只是不赞同本家罢了。”
我笑道:“秦先生如此,可是说得累了?早些歇息罢,不晓得那些条子明日如何折腾。养足了气才好同他们闹不是?”秦先生道:“先生倒是看得开,只怕不知何时便来了。”
我笑道:“来便来罢,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只是我不曾想到,事情真像秦先生说的那般快,第二日便有条子来狱里,将我从狱里提出去。我同秦先生对望一眼,便转身走了。
待进了审讯室,一眼便见着那日被我泼冷茶的条子,我内心暗骂,鼻腔到底忍不住哼了一声。那条子冲过来,揪着我衣领道:“你是想死罢!”我不做声,一遍遍在心里念道要好好活着回去,若是再逞一时意气,母亲也是不愿见着的。
他瞪大了眼道:“你是哑了么!说话!小爷叫你说话!你是不知小爷能捏死你么?小爷上头有人,你这等贱民,哪儿来的胆子,敢泼小爷冷茶!”
我笑了,只不说话。
他甩手便丢开了我领子,叫着边头两个条子,好把我绑柱上。他却摸了抽人的鞭子,嘴上一边说:“鞭子么,还是带刺的好使些,无刺的不过瘾。”边上另一个条子犹豫了道:“这般做了不妥的罢?头儿只叫咱问为何殴打军警,没交代鞭人…”
他扭了头,把狰狞了的面目转过去,把那懦弱的条子吓软了:“他不愿招,小爷只能鞭着他,叫他说不是么?”说着便不由分说地挥了鞭子过来。
待他抽得尽兴了,我已是动不得了。被条子架来,依旧是被条子架着回。身上疼自是不用说,心上只顾着冷笑。条子么,还是那个狗仗人势的嘴脸,全然没变,倒是可喜可贺。
刚回牢房不久,秦先生便被提去审问,想来也是如我一般的境遇了。秦先生路过着我牢房,眼里只剩藏不住的叹息。
我喘了气,垂了眼,只觉着天旋地转,连着监狱的门同墙壁也逐渐模糊。
这是过了多久?自己伤势如何?如今的状况是应该不好的,只是这死么,还是不拉上秦先生来得好,也不知秦先生如今是如何光景了…
眼前逐渐地暗了,这怕就是最后了不成…
我心里升起对母亲的内疚,只说母亲费心让自己活着,自己今日却这般地死了,倒是不值。只是耳边总有些细细杂杂的声音,叫我闭不得眼,索性撑大了眼,眼却再难睁大了,只见得有个人影开了门,急急冲过来,眼里的急像极了自己病中时母亲的样子,忍不住开口说道:“莫…急…”
那人开嘴说了些什么,我是听不着的,难得世间除了父亲母亲,还能有人着急自己,不枉世间走一遭,憾事不多,活不长久是其一,还未给父亲母亲翻案是其二,未能护着茶馆的一众人是其三,其它便再没有了。
只是思来想去这么多,终究还是一死。还是闭了眼罢,眼皮太重,自己再撑不住了,秦先生若是能延着自己的命出去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