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有神君 第2章 第1章 消失的信仰，与神明

多日未停歇的暴雨与洪水，致使黎家村损毁殆尽，他们目前唯一的指望，

就是祭台上的，少女。

因为磅礴的大雨，秀发被打的紧贴在额间，豆大的水珠从睫毛不断滴落，但少女还是倔强地望着西边皋涂山的方向，口中呢喃：“阿牛哥你一定可以回来的。。。”

诡异的鼓声再度响起，红面獠牙的村民随着节奏围绕祭台舞蹈。

没有人在意此时少女无助的呢喃，哪怕是她的父母兄弟——此时正蜷缩在村民之中，对着祭台上的少女喊道：“秀秀，到了下面一定要好好伺候老祖！”

鼓声行至**，吟唱般的祷祝再度响起：

“老祖。。。老祖。。。”

就在此时，一声奇异的厉啸回荡在金川草原，人们彼此张望之际，黎阿牛却出现在了祭台之上。

“秀秀！”

突见爱人的欣喜，让曾秀秀眼睛里有了光，背负着被捆绑的双手向黎阿牛扑去。

“这黎阿牛说要去找什么山神居所，居然没死在山里平安回来了？”

“黎阿牛，你胆敢捣乱祭祀仪式触怒老祖！是要让额们黎家村断子绝孙么！”

“曾大，这就是你养的好女儿！不愿为村里牺牲，教唆阿牛扰乱祭祀仪式。亏的额们村之前好心收留你们一家，现在你这个女儿打算把额们全村人推上绝路喽！”

村民中响起一阵骚动，有疑惑，有愤怒，有怨恨。

从小父母双亡，全靠村里人东家一口西家一口的喂养长大，黎阿牛看着暴雨中他所有的亲人，他想，他可以救大家了，刚刚自己还在皋涂山深处，现在就回到了黎家村，肯定是自己求得西山神大人显灵了！

可就在黎阿牛想要解释之际，台下却传来了黎家村头老老迈却不容置疑的声音：“黎阿牛惊扰祭祀西山老祖的大礼，把他和曾秀秀一起推下去祭老祖！”

村民们踌躇着没有动作。

不同于曾秀秀一个外来户，阿牛毕竟是大家看着长大的啊！

直到头老的声音再度响起：“以黎家宗祠之名，除名黎阿牛，他们若想跑，乱棍打死！”

村民们不再迟疑！

黎阿牛不可置信地自己的亲人们，被打得一边护住秀秀一边呼喊：“三婶，是额，额是阿牛，额爹娘过世的早，小时候你还喂过额奶。”、“六爷爷，你腿脚不好，你家的地都是额帮忙开荒的。”、“二舅，二舅。。。”

“阿牛，下去好好伺候老祖，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三婶的呜咽声传来。

“黎阿牛，你看看你都做了些甚！全村人喂养你长大，你就是这么报答额们滴，拉着全村人跟你一起陪葬！有良心的就好好和曾秀秀下去给老祖赔礼道歉！”

村民们的眼睛已经彻底被洪水摧毁，鬼面之下为了活着的希望，灵魂变得比滔天的洪水还要狰狞。他们看不见曾经相互扶持帮助的手，看不见亲人在死亡前挣扎的脸，看不见少女被推下洪水时哭泣绝望的美好躯体，

和他们的，

灵魂。

一切也只是为了活下去啊，

不能左右自己命运的凡人又有什么选择！

推！！！

黎阿牛被打的上身与双手血肉模糊，再没了力气抵抗，只能紧紧的护住怀里的秀秀，等待被推入洪流中。

“西山神大人您看见了吗！宁把额送回到秀秀面前，但什么时候才会来救额们！

神明大人！

救救我们吧！！”

叮铛！

忽然一如皋涂山深处氤氲幽林中传来的铃声，在恸然天地的怒吼中显得格外清脆。

“黎阿牛，神仙也不过是从苍生中而来，众生平等，没有谁比谁高贵。与其求神，不如求己。你可以克服万千荆棘来到神之居所，就证明你已经有了抗衡的力量与决心。要相信你自己的力量，去吧。”

鬼面缠杂、洪水裹身之间，黎阿牛好像又听到了密林里少女清脆的嗓音。

黎阿牛忽然想起了少女给他的骨笛，一根西山人民打猎吸引猎物所用、由普通牛腿骨所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骨笛。

-相信额自己的力量？

黎阿牛是黎家村最优秀的猎手，也是最优秀的骨笛吹奏者，用骨笛吹奏出最形象的百兽叫声，吸引猎物进入陷阱，已经是他的本能。

-自己。。。也许可以。。。。

黎阿牛抬起骨笛放在嘴边，狂虐的风雨洪水声、众人暴乱后的喘息声中，忽然传出了悠扬婉转的鸟鸣，那是西山特有的鴖鸟的鸣叫。

叫声刚开始急促深长，天地间怆然悲鸣，仿似落单的鴖鸟焦急的呼唤与哀伤。转而又幽鸣婉转、彼此应和，那是寻觅同伴的期待与愉悦。

相同的声调，黎阿牛在用鴖鸟声音为饵狩猎时用了无数遍，但这次，

拥有伙伴的清脆欢愉之声，哪怕直面这可怖的洪水咆哮，在天地之间也格外清晰！

片刻，奇迹出现！

声音不再是孤单的鸣叫，成千上万的应和从黎家村村民四面八方传来，紧跟着，青灰色的乌云暴雨下，黎家村村民看见了此生自己再也不会忘记的场景——

翠羽赤喙的鴖鸟们像无数团青色火炎，在祭台之上迎着洪水徘徊。

鸟群集结而成的火焰在变换中不断跳动，时而如幽深的薄暮四散而缥缈，时而又如绚丽而刺目的雷电，裹挟着奔向天际，混杂出雷鸣般的巨大声响，集结成一个凝炼而无比强大的生命，刺破了这黑暗的天地。

伴随着这浓烈的青焰，遮天蔽日的黑影袭来，振翅之声刮起一阵劲风，直接掀翻了祭台和祭台周围的黎家村人，只有黎阿牛和秀秀被鴖鸟们托举着平稳落地，

“咿呀！”一声嘹亮的鸟鸣，只见一只黄纹白首的巨鸟落地，在无数青色鴖鸟的簇拥下，仿佛青焰中心最灼热的那团烈焰，用巨大的羽翼护住了风雨中的黎阿牛和秀秀。

西山传说中的鵕鸟，时山山神之子鼓所化之身！

一时间，黎阿牛和秀秀还没反应过来这一变化站在原地发懵。

村民见到如此百鸟朝凰般的壮观景象却纷纷连滚带爬地起来跪拜，呼喊神迹显灵，

一如他们献祭少女祭祀西山老祖般虔诚。

暴雨未歇，涂水之畔却归于宁静。

除了。。。

“耄者，您看府君这丫头给我安排的出场帅气不！”

“唉玲央，你怎么就看上这小子让我帮他。看他平时脑子半天不开窍的样子，害的老子白淋半天雨，他却凭白赚了平日里咱们这些神仙都没有的待遇！”

“看在又一次功德赚到了的份上，本公子忍了。”

鵕鸟两侧，一名老者，须发皆白，一名少女，身着粗布麻衣，头扎童子髻，若是普通西山凡人看到这个场景，定会觉得万分眼熟，这可不就是每年过年西山家家户户都会张贴的年画中分列西山神左右的一老一少。

自村民走后玲央和耄者现身，就开始听这只黄毛大鸟的絮叨。许是被贬为禽类久了也沾染了不良习性，鵕鸟本是个矜贵公子，现在却成了西山远近闻名的话唠，没一点传说中的气派样子。谁被他抓住，没个一时三刻别想脱身。

“咳咳。。。鵕鸟君，不管怎么说，您这次可积累大功德了，破了村民邪门歪道的信仰，等十里八乡传开了，又拯救了多少无辜少女的性命。而且您没发现吗？自从您来了，这涂水中的水势都趋于平静，天上的降雨也减弱了。”

“平日里大家都说您不详，是大旱的象征，那真是他们有眼无珠，谁能知道您这根本就是好刀没使在刀刃上啊！看这次，您不知要拯救多少西山受灾生灵呢，这是大功德啊！”

玲央听的耳朵都快起茧了，斜眼一撇，旁边须发皆白的耄者却还能老神在在地拄着拐站在原地闭目养神，只得狠狠一咬牙试图用吹捧打断鵕鸟的吟唱。

别说，玲央这一番话配上她驾轻就熟的谄媚表情，说的鵕鸟由内而外的舒畅，得意的仰颈高鸣，随即振翅高飞，更加卖力地向四面八方扇动它的翅膀以吹散乌云。

玲央见此，立刻鬼黠地朝着耄者会心一笑：“耄者，老朽这神仙当的英不英明？”

耄者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你个小娃娃不要学我们这些老家伙自称‘老朽’！你好歹是一名女仙君，老夫几百年时间教你习文识礼你却没半分样子，真是愧对西山神大人的嘱托啊！”这话说完，老人家垂首抹泪，陷入了深深的悲伤与自责。。。

西山府君玲央，作为刚入仙位几百年，却因西山神失踪不得已承担西山七十七座山、一万六千里地界百年重担的小小地仙，早已习惯耄者这作为西山最年长的长辈、西山神大人走后给自己心理上极大压力而神经敏感的样子。

耄者面对惨淡的现实，啼血哀叹

——西山神失踪之后，西山后继无人，西山府君领头集体文化素养下降！

还好，他这仿佛事关死生大事的伤悲没有持续多久，就又戏谑地道：“老夫观这黎阿牛虽然纯朴老实，但现在世道纷乱、人心不古，府君不怕他成为第二个西山老祖？”

玲央原本蹙着眉，看着村民簇拥着黎阿牛和曾秀秀回去，仿佛正月里迎新神，听见耄者声音回神：“耄者，我心里也没底，可当我看到黎阿牛为救自己的心爱之人历经千辛来到神之居所。。。世间纵有万千邪欲，却也有很多真挚的感情。。。再看这些黎家村的村民，他们也不过想要活下去而已。所以我想给他们自己一个选择，也是赎罪的机会。。。”

玲央深深的看向东方——她五百年前的家乡，洪水中为救她而逝去的亲人、乱世下相携求生的伙伴和。。。共赴黄泉的，故人？

往事思之无意，玲央自嘲般摇了摇头，转向话题：“耄者，您说涂水还会有神仙归位吗？之前涂水神虽然古板严肃，却也是一位令人敬仰的长者，没想到就这样消散了。。。”

耄者挽须笑笑回答道：

“世人都道神仙好，逍遥快活永不老～”

看着耄者摇头晃脑扇着蒲扇的样子，玲央算是知道为什么西山的道情说唱里，耄者出场永远是红扑扑的脸、滑稽夸张的神态动作。

老不正经，戏精一个！

可接下来，耄者却难得正经道：“可谁又知神仙应运万物信仰而生，继承神位就要承担应有的责任，当万物不再需要我们，我们亦会消散。就如这涂水，万年前就已流淌在金川草原之上，涂水神位因一支居于涂水之畔的游牧部落的信仰而诞生，如今又因这些后代的信仰消散而消失。失了守护神明，涂水泛滥、殃及两岸生灵，这就是世间因果。”

“如老朽随西山降世，未来却不知何时也会消散在这大地之上。即使西山主神，亦是天道有因，看淡这些，府君不必太过伤感。”一番话说完，才让人想起，耄者才是这西山大地第一位降生的神明智者。

山分五岳，江有四渎，

山川有能润于百里者，

进而有神。

以前在西山，无论凡人、山精、妖怪相互依托自然为生，民风淳朴，尊重自然万物、信仰万物有灵，树有树神、河有河神、山有山神，家家户户供奉守护之神。可如今，化育而成而欲念滋生，天象与八节无序，地气与四时无应，神明也在逐渐消散，

哪怕是西山主神浩郁狩。

“耄者，浩郁狩走了有整整一百年了吧。。。您说他就放心把整个西山交给我这个半吊子神仙。。。我来守护。。。”

五百年前，于幽冥鬼界之中，仿若黑暗中的璀璨星河，浩郁狩和整个西山出现在玲央面前，如今这星河却亦会黯淡无光。

神明若有消散之期，

浩郁狩，

你也会消散吗？

西山的神明大人，您是否还会归来？

注：

1. 鴖鸟: 《山海经 西山经》: 又西八十里，曰符禺之山…….其鸟多鴖，其状如翠而赤喙，可以御火。

2. 鵕鸟: 《山海经·西山经》: 鼓亦化为鵕鸟，其状如鸱，赤足而直喙，黄文而白首，其音如鹄，见则其邑大旱。鵕鸟是钟山之神的儿子鼓化身，鼓因为与人合谋杀害了天神葆江被天帝斩于东山之东，死后化为鵕鸟。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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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1章 消失的信仰，与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