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自与明叶天相识,从未听她说过一句重话,此刻见人发火,不由呆住。
明叶天道:“听闻岳家后人男儿居多,只岳百农得此一女。观其言行,便知是家中独宠。若听说掌上明珠在弥蓝山挨了打,这笔账定要记在臻儿头上。此事到底因你我而起,何不哄得她开心,把这不快一笔勾去?”
乌布雅沉默片刻,低声道:“夫人,雅儿知错了。”
明叶天叹道:“你们还怪臻儿偏袒。若真偏心,又怎会容你跟岳姑娘动手?”
冯二中笑道:“我就说嘛,还是小师叔最明事理啦。”
乌布雅道:“咱们姑娘可不会怕那芳林岳家。”
明叶天愁道:“臻儿不怕,我怕。早知如此,就不该带你们来。”
两人不敢再说,忙躬身称是。
中秋家宴散后,秦佑臻独自去了吸龙绝壁。见妻子深夜来到,一言不发的在石桌前坐下,常湛正要开口相问,忽听人幽幽道:“我不想做这个掌门了。”
常湛吓了一跳,惊讶道:“出什么事了?”
秦佑臻默然摇头,双手支腮,望月出神。忽然想起一事,掏出封留书道:“邹允关寻给你的。”
常湛一面移灯拆看一面道:“芳林镇送来的?”
秦佑臻呆呆道:“不是的。他们两个现在山中做客,因你不在,特意留书一封。”说着又将篮中点心取出,放在桌上道:“这些是专门买来给你的,说是大哥家乡土产。”
常湛哑然失笑,望着妻子道:“是不是因为没有送掌门师姑的家乡土产,所以才闷闷不乐?”
秦佑臻噗嗤一笑,取下发簪拨亮油灯,站起身来走到崖边,俯瞰夜色下的群山,但见森森嶙峋沐浴在银光中,越发显得寂静深沉,不禁一叹。
半晌,常湛看信已毕,叹道:“原来如此。”
秦佑臻回头道:“怎么?”
常湛起身走去妻子身边,望向远方,微笑道:“邹允自小与人指腹为婚,想不到对方竟是岳百农之女。”
秦佑臻奇道:“你是说邹允也不知道这人是岳之蕙?”
常湛点头道:“若非岳百农出示两家结书和邹家父母生前所赠信物,只怕邹允现在还蒙在鼓里。”
秦佑臻哦了一声,又道:“俎元帅难道毫不知情?至少应该留有岳家结书和信物啊?而且,岳家为何不一早言明?”
常湛摇头道:“邹允曾问过元帅,元帅说并无此事。如今元帅已死,更无从问起。”
见妻子皱眉,常湛笑道:“人家有情人终成眷属,掌门师姑烦恼什么?”
秦佑臻听问便把连日来发生之事一股脑儿倾诉一回,扁嘴道:“你说我这掌门做的窝不窝火?”
常湛皱眉道:“竟有此事?看来那西达必死无疑。可这样一来,岂非得罪陕南百花堂?”
秦佑臻愁道:“是啊,真真左右为难。”
常湛拇指在妻子微蹙的眉间轻轻划过,柔声道:“难为你了。”
秦佑臻连连点头道:“是啊,可怜我不会武功,又不懂什么江湖,全凭电视评书武侠小说和历史课上学来的大杂烩勉强应付到现在,”说着拉常湛手笑道:“当然啦,最重要的,还是有我官人全心全意爱护我,才勉强挨到今天,不然也不知死过多少回啦。”
常湛笑起来,嗔道:“一离了人,便只会胡说。”
秦佑臻扁嘴道:“谁胡说啦?”说着拉常湛坐下,笑道:“前日同二哥和明姐姐说话,提起当年你大败江南双雄,一战成名,那时才十六岁,是真的么?”
常湛一笑,抬头望着圆月,轻声道:“什么一战成名,那都是江湖传言,不过是少年无畏。”
秦佑臻两眼放光,急道:“二哥说的口沫横飞,连明姐姐都知道的事,怎会是传言?”说着摇晃常湛道:“速速把当日情形一字不落说一遍,不然我这弥蓝山掌门可真成呆瓜了。”
常湛笑道:“这话怎么说?”
秦佑臻噘嘴道:“我对自己官人大人高光时刻都一无所知,不是傻瓜是什么?”
常湛笑着摇头道:“掌门小师姑想要听什么?”
秦佑臻双手划圆道:“全部。”
常湛哈哈大笑,揽住妻子道:“只怕说完天都要亮了。”
秦佑臻笑眼弯弯道:“难得月圆,今夜本掌门就陪常大侠畅谈通宵。”
次日一早,常湛正在崖壁旁打坐,见言崇慌慌张张跑上来,急道:“三哥,你还有心练功?掌门师姑不见啦。”
常湛哼了一声,双目紧闭,爱理不理道:“早饭呢?”
言崇哭笑不得道:“你还有心吃啊?”
常湛皱眉道:“为什么不吃?大清早空手上来,在这里叫嚷什么?”
言崇伸手摸常湛额头道:“三哥,你没事吧?不见的可是你家宝贝娘子掌门小师姑。”
常湛起身横了一眼,冷冷道:“掌门师姑不见了,大家都慌着找,唯你跑来这里瞎聒噪?”
言崇一愣,拉常湛道:“三哥,我这是特地跑来告诉你。”
常湛甩手道:“明知我不能下山,却先跑来告诉我臻儿不见了,到底安的什么心,要亲眼看我急的跳崖你才高兴?哼,本来掌门师姑还说待我思过期满便替你往峨眉提亲,我看啊,大可不必。”
言崇听闻又惊又喜,慌得上来作揖道:“苍天可见我心。三哥,我,你别着急,我这就下山去找,你放心,我一定把小师姑找到。”说完也不等答话,转身便跑。
待到日上三竿,常湛从吸龙台练剑回来,见妻子犹自沉睡不醒,不觉一笑,走去洞中推她道:“臻儿,快起来了。”
秦佑臻睁开一只眼瞧了瞧,翻身道:“人家正做好梦,却被你打断。”
常湛拉妻子起来,笑道:“三弟说因不见了掌门师姑,大家正四处乱找呢。”
秦佑臻抱头道:“我不要下山去,不要做什么掌门,我要留在这里。”
常湛摘下妻子发髻上干草,笑道:“那还了得?”又替妻子理鬓道:“听话,快下山去,省得叫人知道了笑话。”
秦佑臻一骨碌爬起来,果见日头早已升的老高,展臂伸个懒腰,回头冲着常湛嫣然一笑,拎起竹篮下山去了。
回到揽月阁,明叶天正坐在临窗榻上做针线,见人进来,忙起身道:“快去洗漱了出来吃早饭。”
秦佑臻笑嘻嘻点头道:“好。”又问道:“二哥和落儿呢?”
明叶天笑道:“去摘果子了。”
秦佑臻哼道:“两个没良心的,妹子姑姑不见了,也不找一找?”
明叶天伸手在人额头一点,低声道:“还不着人去告诉一声,唬的大家疯了似的四处乱找。”
秦佑臻叹气道:“大姐啊,我同常湛可是正经夫妻,又不是私通,有什么好怕的?”
明叶天急的上来捂住口道:“快去梳洗了出来。”
才吃过早饭,岳之蕙便赶来追问明叶天何时动身,秦佑臻笑道:“我这山中不好玩么,这么急着离开?”
岳之蕙噘嘴道:“好玩是好玩。可大家好似都忙的很,谁也不肯同我玩。允哥还总给蕙儿脸色看,再三叮嘱不要来搅扰掌门妹妹,哼,如此呆着,有何趣味?”
明叶天忙笑道:“岳姑娘来的正好,咱们商量着午后就下山,姑娘看如何?”
岳之蕙拍手笑道:“好啊好啊,现在就走也使得。”说完抬脚便走,笑道:“我这就去收拾行李。”
秦佑臻向明叶天道:“你同落儿留下多住些时日,我还有话没说呢。”
明叶天替秦佑臻整理发髻,拉手道:“姐姐知道你要说什么。”说着走去房中取来一封信函,递给秦佑臻道:“来日见到甄刚,替我转交。”
见明叶天眼中蓄泪,秦佑臻痛心道:“姐姐这是何苦?”
明叶天忍泪道:“甄刚所为,看落儿份上我可以不再计较。只是,今生缘尽于此,以后,再无瓜葛。”正说着,听见单青抱着落儿从外头回来,忙擦泪回房。
秦佑臻将信函收好,迎上笑道:“落儿摘了什么果子,给姑姑瞧瞧?”
落儿笑嘻嘻张开手来要抱,单青道:“告诉姑姑咱们就要回家去了,叫她以后不可再胡闹。”
秦佑臻白了单青一眼,见落儿头上戴着五颜六色的花环,笑道:“谁给妞妞编的这么好看的花儿帽?”
落儿回身指向乌布雅。乌布雅手上一晃,笑道:“这个是给姑娘的。”
冯二中走进来,摇头晃脑道:“瞧我这个才好看呢。”
众人看时,见人头上横七竖八插满大小红花,忍不住笑起来。
众人落座,不等茶水沾唇,便见腾善等陆续赶来,见掌门师姑安然无事,这才放心。
因听说要同岳之蕙几个先行下山,冯二中心内有气,摘下头上的红花尽数丢在地上狠狠踩了两脚。
单青道:“花儿又没招惹你,做什么这样?”
冯二中嘀咕道:“这花,不好看嘛。”
众人相视而笑。
说话间,又有麦留秧等准备了礼物赶来相送,单明致谢不迭。众人知离别在即,秦明自有话说,随即辞出。
等到人散,见秦佑臻坐在那里发呆,单青笑道:“怎么,舍不得我们走啊?”
秦佑臻道:“我在想言崇和冯二中的婚事。”
单青收了笑容,叹道:“冯二中执意要等三年孝满才肯成亲,就依了她吧。只是有点对不住言兄弟。”
秦佑臻点头道:“言崇理会得。”又向明叶天道:“峨眉都是女儿家,二哥虽为掌门,不便多说,以后姐姐可要多操心些。”
明叶天笑道:“放心吧。只是,她们更愿听你这小小师叔的话。”
单青点头笑道:“这话不假。”
午后,秦佑臻亲自送客下山。陪着走了一程又一程,明叶天催促再三,大家才忍泪相别。
回山路上,腾益并马叹道:“掌门师姑祖,不是益儿背后说人,这岳姑娘实在骄纵无度,单掌门他们可是有的烦了。既知自己不受欢迎,怎底非要与人同行?”
秦佑臻怏怏道:“你这老江湖都想不通的事,我小小年纪如何能懂?”
大家听闻先是一愣,继而哄然大笑。
秦佑臻想起一事,回身道:“这段日子山中忙乱,你们师兄妹的剑法进展如何?下月便是武林大会之期,届时可不要丢脸。”
腾益喜不自禁,追问道:“掌门师姑祖同意我们去么?”
秦佑臻道:“不然呢,我去跟人家打啊?”
腾益忙下马道:“掌门师姑祖放心,益儿绝不会令掌门师姑祖失望的。”
秦佑臻道:“我当然不会失望,由你爹和三叔四叔带队,我就不信还有谁能打得过他们。”说完一抖缰绳跑走了。
腾益呆在原地,苦脸道:“这么说来,还是轮不到我们上场啊?”
送走了明单,常湛又不在身边,秦佑臻登感失落,又无心他事,是以只看书消遣时光。一日午后,忽听人回甄刚到访,忙放下书本接出去。
一见秦佑臻,甄刚冲口急道:“你嫂嫂呢?”
秦佑臻道:“大哥来迟一步,姐姐早几日下山了。”
见甄刚转身便走,秦佑臻阻住道:“大哥,《七宝八相图》虽为天下至宝,可以大哥今日今时资质,早已青出于蓝,若潜心开著,必能流芳百世彪炳史册,何必如此执着?”
甄刚盯着秦佑臻直看了两三句话的功夫,淡然道:“既如此,秦掌门又何须千方百计寻回《神草集》?”
秦佑臻正色道:“师父临终遗命,身为弟子责无旁贷。《七宝八相图》源自三境,难道大哥也是迫于使命?”
甄刚激怒道:“你?”
秦佑臻诚然道:“只要大哥放下执念,与姐姐,”
甄刚摆手截话道:“多谢秦掌门训诫,甄刚之事不劳费心。”说罢抬脚便走。
秦佑臻追出,将明叶天留书转交。甄刚当场拆看,忽然哈哈大笑着将信揉成碎片,扬长而去。望着满地纸屑,秦佑臻怔怔流下泪来。
傍晚,秦佑臻亲往吸龙绝壁送饭,却不见常湛身影。扶栏仰望,但见夕阳下,绝壁云台剑光闪烁,便不肯搅扰,坐在石桌前悄然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听见一阵噼啪柴草响,秦佑臻急忙睁眼,见自己躺在草堆上,洞口篝火正旺,架子上铜壶里的水咕嘟嘟作响。
常湛听见动静,并不回头,只轻声笑道:“娘子醒啦?”
秦佑臻翻身坐起,披着袍子走来,见常湛正在一盏灯笼上描画,挨身蹲下,笑道:“也不叫人家一声。”
常湛笑道:“听闻这几日掌门师姑昼夜用功苦读,想必是累坏了。”
秦佑臻笑颜如花,扁嘴道:“又是言崇这大三八说的。”
常湛回身替妻子裹好皮袍,柔声道:“如今天凉,万一冻着可不是闹着玩的。”说着将灯笼递到妻子手上,又取来竹篮,叮嘱道:“快回去,别叫大家担心。”
秦佑臻指着灯笼上才画好的两朵小小樱花,笑道:“这一朵是我,这一朵是官人大人。”说完满心欢喜的提灯下山去。
行至半路,见腾益包俞蓉夫妻站在一棵樱树下说话。想到明甄夫妻情断,顿觉伤感。
路过水烟阁,问候了姜里子的情形,听说一切安好,才放心回去。
如此,又过了几日,常湛罚期已满,特往揽月阁问安。
众人听说赶来相见,论及起不日将在长安举行的武林大会,腾益等神采飞扬跃跃欲试,恨不能立刻在天下英雄面前大展拳脚。
腾善道:“此次武林大会旨在团聚江湖各门各派之力,共同防御外侵和邪恶势力,防备再次发生峨眉少林等惨案。只是江湖门派众多,分布极广,为求同心同力,这才提议召开大会,由众人推选出总盟主和东南西北四大分路盟主。”
腾益笑道:“总盟主不敢说,这南路盟主,自然非咱们莫属。”
腾善瞪了他一眼,斥责道:“乱说什么?”
秦佑臻道:“不管什么盟主,我们都不要。此次长安之行,皆由腾善号令,若有不从,别怪我秋后算账。”
众弟子忙躬身道:“是。”
白涣听闻要他留在山中,急道:“掌门师姑,里儿胎情稳定,且产期尚早,何不令我同行?况听闻这次大会各大门派齐聚,弟子不去,倒叫人家说咱们托大。”
不等秦佑臻说话,姜里子颤巍巍走来,急切道:“掌门师姑容禀,”
秦佑臻摆手让座道:“别急,有话慢慢好讲。”
腾贤忙扶师娘坐下。姜里子道:“若为着我留下,传扬出去,官人岂非成了笑话?”
白涣亦道:“是啊,家中有掌门师姑照料,万无一失。”
秦佑臻笑道:“你倒撇得干净。”
众人听闻都笑起来。因见两人再三恳求,秦佑臻不便勉强,只得应允。
隔日一早,腾善师兄四人带着腾益师兄妹齐往揽月阁拜别掌门,而后下山赶往长安。
彼时因包礼感染风寒,是以不曾同往,只留山中静养。如此过了半月,又有太行镖局来人送帖,说是包老夫人寿诞,拜请秦佑臻赴宴。秦佑臻心知老人家想念女儿和孙儿,便备下厚礼一份,令包家姑侄代为拜上。
一日闲来无事,忽然想起多日未见小白,秦佑臻丢下书本出门闲逛。主仆在百里三秋跑了个来回,见日头西沉,这才意犹未尽的往回赶。
漫步在樱花林中,一面替小白梳理鬃毛,一面笑道:“这些日子总不能带你出来溜达,是不是闷坏了?”
见小白不停低头去蹭树干,忙伸手阻住道:“小心脑袋撞出包来。”说着轻抚马儿门鬃,不觉惊讶道:“这是什么?”一面说着一面抱住马儿额头细看,只见门鬃皮毛下竟长出一段洁白如玉的犄角。
便在秦佑臻触到犄角的同时,马儿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猛然脱缰,朝着一棵大树用力撞了上去。只听咔嚓一阵响动,酒缸粗细的树干断裂开来,惊起飞鸟一片。
秦佑臻吓了一跳,拉过缰绳道:“你疯了?这些树木又没招你惹你,好端端的发什么癫?长个犄角就这样,若肋下生翅岂不立刻飞上天?”
小白望着主人,目光比之先前更加温顺,低头蹭了蹭主人的衣角,喷了两声鼻哨便不动了。
秦佑臻轻抚犄角,满心不解,只叮嘱道:“再不可胡顶乱撞,若伤了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见马儿昂首回应,秦佑臻心中大快,跃上马背,呼喝道:“Go!”
马儿撒蹄飞奔,好似一段白光在洒满夕阳的林间闪过,令人心神飞扬。
如此一连数日,秦佑臻早出晚归,只在山中纵马游戏。
这一晚,因在水烟阁用饭,麦留秧特意做了几道家乡菜式请掌门师姑祖品尝。
姜里子一面吃一面赞道:“多亏秧儿悉心照料,肚子里的宝宝也跟着享福了。”说完又悄声笑道:“秧儿成亲在先,怎么还不见动静?”
麦留秧一愣,才要发问,忽然脸上涨红,低头不语。姜里子笑道:“有什么怕臊的?”说着拉起麦留秧手道:“请掌门师姑替你把一把脉。”
麦留秧挣脱道:“婶婶还是好好吃饭吧。”说着便欲起身离开。
秦佑臻拉她道:“快坐下。”见姜里子还要再说,便用目光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