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后,你就是陈家的人了。”
景湛从蒲团上站起来,看向陈台甫,还是没忍住问出了那个问题:“父亲,为什么今天才肯承认孩儿呢?”
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非三言两语能说清,说清了也没法指望孩童能理解,陈台甫心想,或许下半生都要来弥补对他的亏欠。
“你只要记住你是陈家的人就可以了。”
景湛面朝陈台甫跪下,深深叩首:“孩儿记下了。”
生活起居安排妥当后,又给景湛配了一个小厮小羽,一个书童琼儿,与景湛一般年纪,每日两人陪着景湛进入家学念书学习。
陈氏全族几百口人,和陈景湛年岁相仿大的大概有四十余人,为了方便教学提升学习的质量,也是为了促进各个分支间的关系,开蒙时期就都送到砥原城中的家学。
半大小子最爱四处玩耍和打听一些八卦,早就听说陈台甫找了个破房子养着一个金氏的私生子,对陈景湛十分感兴趣。
“小杂种!小杂种!”
外面的学堂教的东西比较粗劣,到了这里,陈景湛常有跟不上调的时候,只能自己多下些苦功夫。
先生在给其他学生解惑答疑的时候,他就自己默默背诵文章,专注对他来说很重要,往日可以充耳不闻的戏弄,此时显得很是刺耳。
他蹭地站起身:“先生,有人戏弄我!”
教授句读的先生年逾古稀,人又和蔼可亲,听力退化得厉害,根本管不住那群皮猴子,还常常被捉弄。
“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调皮的学生纷纷模仿,“你说什么”此起彼伏。
陈景湛无奈坐下,捂着耳朵继续默诵。
几个纸团相继丢在他的桌面上,他抬头,三个皮猴子生动地做着鬼脸。
他只觉无聊,内心祈祷着今天的课早点结束。
将下学后仍跟在陈景湛身后的人都赶走后,小羽喘着气跟上来:“公子今天在课堂上也太窝囊了!”
“那你怎么不冲进来揍他们一顿?”琼儿拿着书箧,无奈道:“那三个泼皮,一个是砥原王最小的儿子,公子的叔叔,另外两个是公子的堂弟,李夫人恨不得天天含在嘴里。”
家学的弊端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撕破脸皮,课堂上的三个皮猴子各有各的来历,祖父年近花甲得添小儿子,取名珩,喜爱非常。
同年,陈台甫兄之妻李氏一乳生二子,样貌乖顺,惹人倾心,此三子自幼相伴,是本家都放在心尖尖上的人物。
而他本来就被人嫌恶,父子二人皆是声名狼藉,唯有逆来顺受。
小羽和琼儿斗起嘴喋喋不休,陈景湛只好拿出本书边走边看:“不要惹事,我们过自己的生活就好。”
*
夜里,那个声音又响起来,陈景湛点灯把裹着衣服的玉鱼儿拿到床上,在声音的间隙里,一声叹息清晰可闻。
他确信西厢房除了自己没有别人,他狐疑地四处望望,除了玉裂开的声音,没任何动静,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把精力放到玉鱼儿上。
又是一声叹息,分明是落在他耳边的,陈景湛屏气凝神,却再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他把玉鱼儿放进被子,自己也缩了进去,盖得严严实实。
陈景湛不知道自己来了什么地方,云雾缭绕,一片茫然,只见不远处一方钓台上坐着个白须老者,斗笠遮住了脸。他走上前,发觉竟是老人在叹息。
“老爷爷,你为什么叹气?”
“叹无有果腹之食。”
他走近,发现一旁的鱼篓中有一尾红色的鲤鱼,那鲤鱼个头肥硕,浑身泛着金光。
“这么大的鲤鱼,何言无物果腹?”
老者听闻他的话,不禁抹起泪来:“这尾鱼跟我已有三百余年,早通了人性,如何吃得……没有吃食,它也活不成了。”
陈景湛突然想到,前几天府上的仆人抱怨说不知道什么原因,后院池子里的鱼虾全死了,连续放了几波,没一个能活的。正好为这条鱼提供一个栖身之所。
“我家有池塘,我可以带回去帮您养着,之后再还给您。”
“它的食量可不小,养起来不是件容易事。”
“小小一条鱼,有何难,我可以给它捉虾捕虫。”
老者抬起头,鹤发童颜,颇有仙姿,他微笑着抚须点头:“好,那便交给你了。”
陈景湛突然浑身一颤,睁开眼,天光大亮,原来是一场梦。
他掀开被子,那块玉已经裂痕斑斑,将玉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松手瞬间,玉碎万片,无法拼接。
他急忙跑到后院,站在曲桥上,看到一抹红色掠过假山倒影。
*
自那天在水池边见到红影后,陈景湛有事没事就会在曲桥上等着,想要弄清楚到底是不是他在梦里见到的那条鱼。
陈台甫则在观察陈景湛,他也会时不时站到曲桥上,往水里看看到底有什么。
府里往来的仆从们也好奇他们俩在看什么,于是经过曲桥时,都会有意无意地朝里面看,至于都看到了什么,可以写成一本志怪。
陈景湛还是每日都去学堂,忍受着来自三个泼皮的骚扰,今天丢来一只断腿癞蛤蟆,明天扔来一半小蛇,后天扔来一只没腿螃蟹……
陈景湛泰然自若地放到一边,只是苦了收拾书本的琼儿。
这日下学后,琼儿从书页里翻出第二十九只死蜘蛛的时候,三个混世魔王神神秘秘地走过来,围住陈景湛后,陈珩低声道:“听说你家有鬼,带我们去看看呗。”
“是妖狐!”
“是魔王!”双胞胎异口同声道。
陈景湛不明所以,只当他们又是来捉弄自己的,不予理会,和琼儿自顾自收拾着。
见他俩马上就要跨出学堂,陈珩赶紧请求道:“好侄子,过去都是我和你堂兄做错了,只要你带我们去看看,我们以后一定改过自新!”
“一定改过!”双胞胎应承道。
陈景湛看他们十分真挚的样子,突然计上心头,嘴角扬起一抹笑:“好,那以后不仅不许欺负我,也不准再捉弄其他人和老先生。”
“没问题,没问题!”三人点头如小鸡啄米。
小羽看见五人一起出来的时候,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后,发现他们不仅一起走,还相谈甚欢,更觉不可思议。
赶忙迎上去,跟在后面问琼儿,公子哪根筋坏了。
“只是那东西神秘得很,”陈景湛看了看三人迎上来的小厮、丫鬟,故作神秘道:“人太多了,它一下子就跑了,你们这……”
三人心领神会,赶紧驱散众人,只各留了一个书童。
“还是不行,你们要是出了什么事,祖父肯定唯我是问。”
“那我们给你写一封保证书,不管出什么事我们都不怪你好吧?”
“给我写怕是没用吧。”陈景湛暗示道。
“懂懂懂~”三个混世魔王赶紧张罗书童摆出笔纸,铺在书童背上,扭扭歪歪地写起了给各自父亲的保证书。
陈景湛和小羽、琼儿相视一笑,今日就是报仇雪恨之时。
一行人听陈景湛绘声绘色讲了一路鬼故事,跟着他来到府上的时候,天色已经基本暗了下来,除了琼儿,其余人皆是两股战战。
水池设在院子的西北角,去往那里,要先走过长长的廊道,这条路是陈景湛为他三个专门挑选的。
刚才在路上便吩咐小羽抄近道回府,把最西边廊道上的烛火全都灭掉,搬些大的盆栽围住,再配合他的话做一些效果。
“好侄子,这条路怎么没有烛火,好阴森呐!””陈珩紧紧扯着陈景湛的衣摆,慌乱地左顾右盼。
“不知道为什么,府上好些仆从告假了,”陈景湛一把扯开陈珩的胖手,做出一副疑惑的表情:“听说啊,他们好像是看到了些什么……”
“看到什么?”三个魔王抱成一团,艰难挪动,书童们紧紧抓着书箧,谁也不想落在后面,几乎是和他们并排走在陈景湛和琼儿身后。
“看到……”
陈景湛话还没说完,一阵风从背后吹来,风不大,正好在脖颈处掠过。
“啊啊啊啊!来了来了!”后面六人吓得一哆嗦,立马缩成一团。
他们不敢回头,小羽和几个家丁就放心地扇着。
“你们要回去吗?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不要,也没有很可怕嘛!”
“还真是叶公好龙。”
“所以,那些,那些告假的人都看到了些什么?”陈珩缩在最里面,悄声问。
陈景湛凑到他们身边,声音由低渐高:“看见什么不重要,听见什么才重要,他们听见——”
“好饿好饿——”小羽捏着嗓子,从盆栽的缝隙朝他们号了一声。
“啊啊啊!它在吃我的耳朵!”最左边的书童哭号起来,顿时,一股带着热气的尿骚味四下漫开。
六人抱得更紧了,简直无法动弹。
陈景湛心里发笑,又故作严肃,凑到陈珩耳边,悄声道:“还有人听见——”
“听见什么?”陈珩的声音颤抖,牙齿磕得当当响。
双胞胎眼里有泪花,紧紧捂住耳朵:“我不要管,我不听!”
陈景湛和琼儿大步往前走,大声喊叫:“听见——”
“等等我——”小羽走到几人身后,幽幽怨怨地号叫:“等等我——”
几人来不及大叫,死命挪动双腿,大步往前跑,生怕落下。
终于走到小池边,假山奇形怪状,树木形状古怪,影子张牙舞爪,小园中的道路纵横交错,处处都有玄机,处处都是藏匿的好地点。
陈景湛走到曲桥上,做出往亭子边的假山窟窿望的动作:“哎呀,真是不巧,这里的今天好像不在。”
六人松了口气,书童在原地站定,陈珩和双胞胎走到他身边,也朝亭子边看。
“啊啊啊啊!”三人尖叫起来:“分明就坐在假山上!”
说完都要往回走,曲桥太窄,“噗通”一声,陈珩掉到了水池里。
陈景湛赶紧招呼人出来,他只想吓一吓他们,至于掉到水里染上风寒,可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送走人后,陈景湛询问小羽,怎么做到从他们后面绕到假山去的,小羽不明所以,他一直在廊道里待着。
难道他们真的看到了什么?陈景湛和琼儿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