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绿洲开满了各样的小花,生命律动在风里。
部落的年轻男女们三三两两在草地上散步,或者坐在沙丘上吹着微风晒太阳,又或者组着队去不远处的小河里洗澡,谈笑声阵阵,叫人忘却当下的烦忧。
他们都在为即将到来的争跤大赛做准备——西部地区传统活动,日落之族骁勇善战,崇尚力量,将在这样的活动中选出下一件大事得主理人,同时持续近一整个月的赛事,也是年轻男女定情的关键时期。
“我想我永远都当不上大将军了,”皑将草料倒进石槽,转身看着不远处拎着沉重石锁锻炼的精壮汉子们,深深地叹了口气。
作为族长的儿子,皑从小的目标就是成长为能够率领沙精不断壮大的勇士,奈何不是足月生产,先天不足,能够长成现在的样子已是不易。
戴着红色额饰的少女温柔地抚摸着吃草的马儿,从棚顶缝隙射下的阳光正好落在她的眉骨处,在眼窝投下阴影。
她把皑的手拿过来,轻轻放在马儿的额头上,声音像山间的溪水淌过小石板:“弟弟,你也要看到自己的才能呀,战场上比的不仅仅是作战的气力,还有灵活的身姿呀。”
“如果我和朔一样,你就不会这样说了。”皑还是很失落。
正说着,朔拿着一束野花逆着光走过来,正是那晚豪气冲天的汉子,他身高九尺,体格健硕,已经连续三年夺得争跤第一名。
而此时他笑得羞涩,没拿花的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走近道:“雪,我看见这花和你额饰上的很像,就摘了一些送给你。”
雪接过后低下头轻嗅,花香很淡,有太阳的味道:“谢谢你,这是我收到的最美的花了。”
朔见雪笑起来,也跟着笑起来。
“阿哥!”穿着绿衣的少女急匆匆跑过来:“找你好久了,族长找你商量争跤大会呢,你倒好,谈情说爱的。”
朔和雪脸上微微发烫,两人都有些手足无措,尽管他们的事大家都明白,但被这样摆在明面上还是第一次。
“马夫,你这次还不参加?”绿衣少女走到皑跟前,身上的铃铛清脆响亮,打趣道:“小心讨不到媳妇儿哟。”
说完便拉着朔往大帐跑去,中途还不忘转过头对皑做个鬼脸。
“阿翡这家伙越来越没大没小!”皑对于少女的捉弄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大声抱怨一句,好让她听见自己的态度。
鼓声波浪般在赛场上荡开,热烈的呼喊声此起彼伏,争跤比赛火热进行中,今年朔不再参与,没有人敢挑战他,他退为裁判。
日落之族民风淳朴,想要得到别人的尊重,靠的是力量,而不是手段与计谋。
尤其是这种兼具着选拔领军人物的赛事,每个人都提前三个月做准备,全凭平日的锻炼和赛场上的爆发力说话。
初赛几处地点同时开始,有男有女,一眼望去,无一例外都是健壮有力、威猛高大。
望到头,在场地的最角落,却站着个格格不入的少年,身姿挺拔矫健,看不清脸,只见他宽大的衣袂在风中翻飞,裤子被高高挽起。
皑大叫一声“坏了”,随即快跑而去。
少年抬头,原来是族长的小儿子,对手往后一撤,不知该做什么动作。
没绑住的发丝滑了几缕在眼前,随即被风扬起,露出他光洁的额头和极为标志的眉眼,少年贪婪地盯住对方,像一只胜利在望的狮子。
而在围观者看来,他虽生得美,身材和对方比起来,简直像大象面前站着蚂蚁,不由得为他捏了把汗。
对手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眼神在人群中快速搜索。
少年却猛扑了过来:“打啊!”
对手差点被他扑倒在地,好在比少年高出半人才勉强支撑住,心里惊叹自己小觑了他,随即推开少年,做出进攻架势。
“好样的,这才好!”少年被推开撞到人群,眼里却越发焕发光彩,一把扯下腿上的绷带,极快地把衣袖扎起来。
人们这才注意到,他右边小腿处有一大片淤青。
跟对手相比,他虽矮小许多,身手却极为灵活,全凭着一股巧劲在和对手周旋。
那对手几番扑他不得,越发懊恼,竟不顾比赛,和少年打斗起来。
围观者有的叫好,有的指挥,有的劝说,一片混乱,那少年却如鱼得水,和对手打得不亦乐乎。
皑和朔赶到的时候,两人正打得难舍难分,朔跑到两人中间,一手抓一人,硬生生地将他们分隔开来。
“小弟!你快住手!”
少年本还想继续,一会儿也要会会朔,听见皑在一边怒吼,无奈住手下场。
“阿哥,你能不能少管点闲事,”少年看着给他检查腿的皑,认真道:“如果你们不喊停,我一定打败他!”
“对,然后你的腿就废掉,我就被父亲,还有你母亲狠狠教训,是吧?”
少年嘿嘿一笑,道:“这不是打住了嘛……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倆都不参加比赛的话,那我们家可就没人能在前面领军了。”
“有朔哥在,也没问题的。”
“真羡慕啊~”少年仰天长叹:“快点从十五岁长大吧!”
*
“沅弟,我来给你道喜啦!”
还没看到人,粗犷的声音就传到院中,金沅闻声而笑,赶紧迎到远门:“大哥、嫂嫂别来无恙,今天怎么有空光临寒舍啊。”
“瞧你,嘴上还是不饶人。”金获夫人吴氏嗔怪道。
“听闻你大婚,我恨不得马上从南边飞回来呢!”
金守节七个儿子里,金获虽脾气暴躁,但很有家族精神,当有人欺辱金沅,在金获看来就是欺辱金家,必会打抱不平,金沅也屡次为金获出谋划策,二人情感甚笃。
云容听不是什么闲人,赶紧从屋内走出,到院内站定。
一对夫妻走了进来,男人身材魁梧,眼睛大而有神,颇有武将风范,女人娇小柔媚,腰肢纤细,笑起来眼睛弯弯。
二人后面跟着一众仆从,捧着贺礼,颔首以待。
“云容,这位是大哥金获,旁边的是嫂嫂。”
“云容见过兄长、阿嫂。”
女子行礼完毕后,抬起头来,金获二人相□□点头,很是认可。
“说起来我还算你们的媒人,”金获笑起来:“那年,你哥哥拐走了我的未婚妻,你父亲为了赔罪,说要和亲。”
“那时沅弟因为传闻,没有哪个女子愿意嫁给他,是我给父亲建议,不如就顺水推舟,哈哈哈哈。”
金沅尴尬地笑笑,云容心情复杂,也只有微微一笑。
吴氏轻轻拍了下金获,眼神示意不要再说,金获会错意,继续道:“不过也要感谢你哥,不然我没机会遇见夫人”。
“好了好了,别说了,”吴氏把手从丈夫手中抽出来,想要化解尴尬,往后张望道:“昭儿,又去哪儿了,快来见过你小叔叔小叔母。”
身后的仆从也四处张望寻找:“小公子,小公子。”
半天不见人,金获大怒,对着佣人训斥道:“一个十四岁孩子都看不住,要你们干什么吃的……”
“昭儿估计是跑去哪里玩了,大哥何必和他们置气,”金沅劝解道:“我立马派人去找,咱们还是先进屋叙叙旧。”
“沅弟说得对,先进去,”吴氏道:“我猜他现在已经回府上了。”
一行人这才进入院内。
*
“公子,我们还是回去吧,这地方不是您该来的。”
“一只眼,你给我说说你看到了什么。”穿着白蟒箭袖,一束秋香色宫绦悬在腰间的人儿粉面含怒:“你看到了什么!”
“一堆人。”
“怎样的人、在哪里、在做什么。”
“一堆穿着破烂的流民,沿着煜都城墙根儿下躺着喘息、乞讨。”
金昭走上前,把小臂上用来做白蟒眼睛的珍珠拔下,放进乞讨者碗里:“你们是从南边边境而来,我的父亲从南边边境而回……”
更多的流民围了上来,一只眼在金昭的注视下,只好解囊相助,人们纷纷围向一只眼。
“他说边境风光美丽,在那边建了大宅子、盘了庄园,为以后做准备,”金昭看着疯狂的流民,又看了看自己身上华丽的衣服,伤心垂泪。
回去的路上,金昭仍旧情绪低沉。
一只眼笨拙地开导:“公子,你伤心什么,你有的吃有的穿,有啥伤心的。”
“可这都是我父亲提供的。”
“将军多好啊,咱们府上几百口人都指望他呢。”
“不应该是这种方式。”
“世道就是如此,大鱼吃小鱼罢了。”
“我们不是鱼。”
“不管怎么说,我都感激将军。”
“感激他因为一个花瓶弄瞎了你一只眼吗?”
“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我,因为我害怕父亲惩罚,就说是你,”金昭沉重地叹口气:“他残暴暴躁,你心中没有一点恨吗……”
两人陷入沉默,许久后,一只眼拍拍金昭肩膀:“公子,你长大了。”
金昭不语。
“或许我们可以补救,”金昭突然来了精神:“我将祖父、父亲、母亲往日赏我的玉器古玩都攒着的,我们拿去典当换些钱,发给那些流民,或许会帮到他们些。”
一只眼看着金昭,知道劝阻无效,心情有些复杂,但还是点头应允。
*
金获夫妇从金沅处回来的时候,恰好遇见二人兴高采烈地回来,看见金获,金昭赶紧低头往屋里走。
“昭儿,你到哪里去了?”吴氏疑惑。
见金昭沉默,一只眼答道:“回夫人,公子去城东找李夫子请教功课去了。”
“哦?”金获不悦地冷哼一声,质问道:“我昨天差人去请李夫子,来给你补习功课,说是不在,回老家奔丧了,不知城里有几个李夫子呀,昭儿?”
吴氏看金昭脸色发白,赶紧替他圆话:“就是那个李夫子呀,他前天就给我说了,告几天假,看我这记性,居然给忘了……想来昭儿也是白跑了一趟。”
“夫人说得对,公子也是白跑一趟。”一只眼赶紧接话。
金获见夫人和仆从口径一致,知道里面有假,也只能当做无事发生,径自走回了房间。
晚饭过后,一家人坐在花园里赏桃花,一个小厮从外院跑进来,着急忙慌道:“老爷,外面来了好多要饭的,围着府门不散。”
金昭正用茶盖拨弄着茶叶,闻言茶盖摔倒了地上,金获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就赶紧走出去了。
“昭儿,老实交代,你今天下午到底去干什么了?”
吴氏慈爱地抚摸他的手臂,摸着摸着,发现他小臂上的珍珠不见了,一下明白了缘由:“你能帮他们,能帮所有那样的人吗?”
“孩儿只是不忍心。”
“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因果,我们不要随便去干预别人。”
“可是,”金昭抬起头,鼓起勇气,一字一句道:“造成他们流离失所的,不是父亲吗?”
吴氏大惊,赶紧捂住他的嘴,然而此时金获已经回来了,本来心情大好,听到金昭的话,几乎遏制不住自己的怒火,努力尝试平静地跟他交流:“儿子给老子定罪,我金获的儿子果然出色。”
“是呀是呀,老爷,你看咱们儿子,说不定以后是个圣人呐!”吴氏尝试接住金获的话,按下他的脾气。
金获努力说服自己,这不过是件小事,听到“圣人”二字,怒火又窜了上来。
“你们母子都是好人,就我罪孽深重,也不知道我做的是为了谁!”
“哎呀,老爷,消消气消消气,”吴氏把金获拉到石桌边坐下,讨好地按摩太阳穴:“我们母子能有今天全老爷。不如听听我们昭儿怎么帮你收买人心的?”
吴氏朝金昭眨眨眼,示意他说些金获爱听的好话,金昭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坦诚道:“孩儿把自己的东西拿去换了些钱,分给他们了。”
金获觉得心情平静多了,觉得自己刚才太过,于是柔声发问:“什么东西呢?”
“就是祖父平时赏孩儿的那些古玩玉器……”
“什么?”金获突感头痛欲裂,甩开吴氏的手,站起来就要去拿戒尺。
吴氏把金昭死死护住,僵持半晌,金获把戒尺一扔,大步离去。
第二天温书的时候,金昭发现书房来了个生面孔,研墨、找书都不伶俐,便要他去寻一只眼,往日都是一只眼服侍的,他早就习惯了。
“公子还不知道一只眼死了么?”
“什么?”金昭大为震惊:“什么时候?怎么死的?你可是在骗我?”
“就昨天晚上,听说是夜里叫人给打死的。”
金昭坐不稳,一下子摔倒地上,他不敢也不想去猜测,只觉一阵恶寒从背心爬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