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氏住的院子叫万福堂,或许是母子不亲或许是崔玉郎心里有鬼,总之两人住的地方以薛蓉的脚力去请个安足足要小半个时辰,幸好这假婆婆也知趣从来只让薛蓉初一十五过去意思一番,倒是崔玉郎每天雷打不动过去叫母亲。
满宅上下都说崔大公子为了给母亲请安,每日起早贪黑地自家院子里这么走,实在是十里难寻的大孝子。
等薛蓉到了万福堂,里边早就乌泱泱站了一堆人。
三姑娘云鬓微乱,花容倦怠,靠在田氏身上叹气。
人人都说她是算计人的毒妇,却很少有人知道这里头还藏着一桩事。
不过这件事薛蓉倒是知道,这都是崔玉郎告诉她的。
当年宋姨妈带着宋渊来吃田氏的乔迁酒,一看这新宅子就说是龙王的水晶宫,竟然无一处不美,便生了小住的心。
宋姨妈是个爱占便宜的主儿,住了几日见崔玉郎不起来撵人,就跟田氏商量借一借崔家的东风,打算把儿子送进松涛书院跟着大儒学经。
崔玉郎迷迷糊糊间也听见一言半语。
宋姨妈拉着宋渊在他塌前小声问:“玉郎,你答应让渊儿顶了你的缺去松涛书院便不吱声,要是不愿便摇摇头。”
崔玉郎内心像食了屎,当时他和陈西凤还在脑子里打架,躯体别说动一下,就说咽气了也有人信。
后来崔玉郎好了心里也记着这事,这边还没来得及算账呢,田夫人却先来叫他给宋渊擦屁股了,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薛蓉头回听他半真半假掐头去尾地说起这事险着笑断了肠子。
但人躺在榻上便生死由人,田氏是个耳根子软的,让宋姨妈念了几句也默许了。
最后宋渊得了崔玉郎“特许”进了书院,可他人松散惯了,进了书院还是隔三差五翻墙钻狗洞出来吃喝玩乐。
三姑娘也是个田间地头长出来的野性子,在崔家拘了这么多年,要说有什么遗憾,不能痛痛快快地出门算是一桩,后来听说宋大公子老想着法子往外跑,她就打扮成小厮假装也往外跑,只不过路上正好遇见宋渊而已,一来二去两人便熟了。
宋渊怕姑娘家出事,也不让她出门,只是从此常给她带外头的新鲜玩意儿,三姑娘当时就起了心,直到宋姨妈准备回老家给儿子议亲,她才一不做二不休把人给睡了。
薛蓉嫁了人就知道,这男人真喝醉了是行不起来的,那天晚上虽然是三姑娘主动灌的人,可宋渊也绝不是朵白莲花。
这几年三姑娘也看出来了,当年宋渊是不满偌大的崔家交在崔玉郎这样的将死之人手上,盘算着不如自己倒插门慢慢把崔家给吃了才故意将计就计。
这两夫妻还真不好说谁算计谁。
算计来的婚事经不起折腾,日子一久“没有情分”这四个字就成了一根刺,时不时扎得宋渊不回家,这时哪里还经得起表妹娇妾进门?
在三姑娘心里,这个妾除非她死了,不然是绝对不能进门的。
宋姨妈带了一身小白衫眼圈儿通红的穗儿坐在圆桌边吃葡萄,话是一句没说,可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
宋姨妈嫌这个儿媳出身不好,更嫌这出身不好的儿媳妇却能高她一头,不然也不能把穗儿从娘家接过来打擂台。
看着穗儿尖尖的小脸儿,裹着药膏的头,宋姨妈冷笑,要不是昨儿惠娘失心疯去打人,她还真不好找借口纳妾,如今好端端的姑娘让弄破了相不嫁给渊儿还嫁的出去吗?总之,这妾她今儿是纳定了。
薛蓉进来后看墙角、桌边丫头婆子都在,菜呢也都冒着热气,可满院子混似只有她一个人似的,这么大的地方竟连呼吸声都是浅浅的。
她都不明白事情怎么就这样了,这宋渊说白了就是个软饭硬吃的倒插门,吃崔家的住崔家的还要在崔家纳妾生小,这三姑娘也就是个纸老虎,这要是让宋渊户籍都改了姓崔,坐实了这个赘婿,辈子还能翻得起什么风浪?但人家始终没对崔玉郎说这话,说到底还是舍不得。
薛蓉请了安后,只好先问穗娘头还疼不疼,又拿了两只萝卜那么大的人参递过去。
这个也是崔玉郎弄回来送她的,表情古怪地说是南方人新弄出来的人参,嘱咐她以后只送给不喜欢的人
薛蓉品着他的话,更是越看越觉得就是萝卜了,不过这萝卜是红色的,掰开里边还有一圈儿黄色,吃起来脆嫩甘甜,用来炖牛肉最是美味。
可清河县人认这个是人参,薛蓉也只好认了。
穗儿看着胡萝卜心里也像食了屎,在心里不停地骂:狗杂种、诈骗犯、小娘养的……
原主被打了一顿她已经猜到今天会有人送礼。钱多不坏,要是穿不到薛蓉身上,那也是能赚点是点,所以来的时候穗儿也刻意往可怜了收拾,没想到盼天盼地盼来了两根胡萝卜。
古代人真就这么蠢?胡萝卜和人参都分不清?
她万万没想过,还有别的老乡来过这地方。总之在穗儿心里,这满屋子的人都是没有感情的npc,她作为穿越者自然是天选之人,更是命中注定是会走到结局的大赢家。
穗儿是不把这些土著放在眼里的,对他们甚至有看原始人嫌弃,见了这个胡萝卜以后,她就更嫌弃了,连忙推辞道:“我是什么身份好收蓉娘的好物件儿。”
薛蓉今天是来劝宋姨妈母子打消纳妾念头的,可不是来吃茶说笑的,当下也不废话,直接道:“钱财都是身外物,家里人都把你当成自家姐妹,一两根红参有什么舍不得的?只要你喜欢,以后等你出门子,我和惠娘给你添十箱子红参揣着走也是心意。”
想到嫁妆是十箱胡萝卜,穗儿有点喘不上气,她又不是兔子变的,要这个干什么?
不过说起兔子,这蓉娘倒真像只小兔子,——住在月宫里的玉兔。本来穗儿如今的身体看着也有几分可人,可到了蓉娘跟前马上就被比下去了。
穗儿忍不住仔细打量蓉娘,银白色对襟衫,藕纱挑线镶边裙,或许是为了夏天凉快,薛蓉头上倒是没戴什么大红大绿的宝石。只有几个家常银簪,可万银丛中一点光,一下就把穗儿眼珠子吸住了。
再仔细一看,这些银簪里竟然藏了一颗拇指肚那么大的海水珍珠。
穗儿心口不停地跳,昨儿睁眼见了满屋子的摆设,数不清的首饰,晚上睡觉她都害怕醒来自己还是那个五十多岁的老妈子。等去了宋姨妈屋子里,那又是另一个光景了,跟苏州园林也不差什么。
她以为到这,崔家的富贵就到顶了,可见了田氏和薛蓉她才隐约知道自己来的是什么样的家族。
穗儿没再看一眼胡萝卜,石破天惊道:“……蓉娘,你放心,我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知道廉耻,我对渊表哥素来也没那个意思,今儿趁着你也在,我对天发个毒誓,要是以后我跟表哥有什么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往常只是平白受了屈实想着既担了勾人虚名不如坐实了它,好歹自己心里好受。
但昨儿挨了这一下我算是想明白了……从明儿起我便再也不见表哥了,只要你不嫌我,偶尔来请我坐坐说说话便罢了。”
这话一出,满屋子人都呆了。
宋姨妈以为穗儿是让打怕了才这么低三下四的服软,又是心疼又是气地搂过人道:“孩子你怎么了,烧糊涂了?姨妈这就让人给你泡根红参水补补气……”说完便指挥丫头烫了一壶胡萝卜水往穗儿嘴里灌。
穗儿连着喝了两杯萝卜水,险些呛着,于是找着空便往薛蓉身后钻,这宋姨妈对这侄女能有三分真情也不至于让她住在下人房受人唾弃。所以她是一点儿也不在乎这个姨妈。
这一出峰回路转乐得田氏马上就多用了一碗饭,手心手背都是肉,一个人是亲姐妹,一个是胜似亲生的闺女,哪个都说不得重话。田氏想得很单纯,只要没了穗儿这搅家精,家里就太平了。
宋姨妈张了几次口都让穗儿和田氏连手压了下去,一个给她倒酒说小时候的事,一个给她夹菜说感谢养育之恩,不到一盏茶工夫,宋姨妈便醉醺醺的让人抬回去了。
薛蓉一看也赶紧走了,只是临走前不忘提醒三姑娘:“没了穗儿还有禾儿苗儿,我和玉郎能打跑一个还能打跑一群吗?这男人的心可是管不住的,身就更别说了。但要让宋渊管住自己还是容易,只看你能不能狠得下这个心让他姓崔……”
三姑娘还是没个笑模样也没点头,但她再混也知道好歹,大哥不愿意再管这事儿她早就看出来了,今日薛蓉能亲自过来点宋姨妈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这回谢谢你,改日我休息好了再请你吃酒。”
薛蓉叹了口气,道:“等你想通了再来找我,别的不说,你大哥这个主还能做。”当然这话的另一层意思就是以后除了让宋渊入赘,三房的房里事她和崔玉郎便不会再插手。
三姑娘也不笨,闻言慢慢点了个头。
——
回去以后,薛蓉把这些事在肚子里转了两遍,不知怎么又想起崔玉郎躺在塌上人事不知还被宋姨妈占便宜的事儿,一时又乐得东倒西歪。
刘婆子在旁边给小女儿桂姐做鞋子穿,看她这么高兴,也想凑个热闹。薛蓉从薛家带过来两房人并四个大丫头,可要说最信谁,除了刘婆子和桂姐再没有别人。奶娘是半个娘,桂姐也是她半个亲妹妹,这种乐子薛蓉是不瞒她们的。
刘婆子也笑得厉害,跟蓉娘咬耳朵,遗憾道:“唉,早知这样当年姑爷病重,咱们就该上门也学了宋姨妈做派,让他给个十几二十套宅子。这贼婆子,就知道占便宜,怪道说无奸不商来着。”
几个大丫头看她们说得热闹,眼热也想凑过来,薛蓉脸色便淡了下来,昨儿这几个人推三阻四让喜儿顶缸她都还记得,便推着说没什么,又道:“你们出去歇着吧。让喜儿进来跟我说说话。”
刘婆子私下已发作了一回,薛家庙子小家里一共也没多少人,就是胡娘子也就两个人伺候,后来这些丫头陪房算是在蓉娘定了亲以后买回来的。
胡娘子比玉京台的婆子软和,玉京台那边教丫头是要先罚得她们害怕,有些恶心事儿胡娘子光听说就想吐,后来她就让薛蓉求崔玉郎不许那些婆子打骂丫头。
几个丫头日子好过起来跟薛家人也越来越亲,这要是在浣纱巷,一辈子这样倒也没什么,小门小户都是这么过的,说是仆人也是亲人。
但这里是走一日都逛不完的崔家,几个丫头这么下去迟早要耽误事害了蓉娘。
她们不顶用,刘婆子也不愿意学玉京台的婆子对人喊打喊杀,她呢,只是盘算着以后这几个丫头再不改,就不再用她们。
喜儿穿了新做的绿比甲白纱裤儿进来行了礼,刘婆子看看她的脚,估摸着和桂姐差不多大,便把做好的鞋递过去笑:“好孩子,以后好好对蓉娘,若是个忠仆,少不了你的好处。”
喜儿直接跪下来磕了几个响头,脑门子青了一片,也不嫌疼,还声如洪钟,道:“喜儿全家都是个忠心的!”
四朵花没把这傻妞儿当回事,可再品刘婆子话里话外意有所指,不免有些慌了,她们不怕别的,就怕让撵回薛家。胡娘子和薛老爹是和善人,他们不打骂丫头,可在蓉娘身上,两人眼里都是揉不得沙子的,至少银花就知道自己前头还有两三个“银花”,因为犯了错都被撵走了。
几个人站在门口叹息,都盼着有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来救一救她们。
一群人心思各异,崔玉郎也有点心事。
白天他在外边遇见了躲出去闲逛的宋渊,宋渊搂着个唱的喝多了,见着崔玉郎就道:“昨儿晚上三姑娘把穗儿给打了,我到现在还不敢回去!你妹妹那劲儿能打死一头牛!”
这话一点也不假,崔玉郎怕三姑娘混起来连着蓉娘一起打,连晚饭都没吃便赶了回来。
至于没挨成打的宋渊,让他悄悄着人灌了一壶春药捆了丢到乱葬岗去了,那地方四处都是白森森的骨头,大虫小狗饿狼听说都是老主顾,他呢也不要人死,还特意叫了几个人在旁边看着,又叫了个唱的躲在宋渊旁边唱些靡靡之音。
思来想去,崔玉郎还是觉得,让宋渊当和尚才是真正的家和万事兴,这么做最简单。
至于薛蓉会不会害怕,会不会不同意,崔玉郎想的是,不让她知道不就成了?
这一年多下来,崔玉郎依然害怕别人知道他的与众不同,但他也慢慢知道了一个道理,只要把知道他与众不同的人掌握在手中,一切问题便都迎刃而解了。
赶车的杨老爹看得胯下生风,回去时更是一眼不敢多看自家姑爷,从这天起,更是说什么也不肯单独给姑爷赶车了。
崔玉郎倒是泰然自若,不过为了避免薛蓉看出来,他还是先在前院洗了澡才进门。
薛蓉和刘婆子一起偷笑,崔玉郎坐过去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薛蓉可不敢说在笑他,于是把白天的事说了一遍给他听,道:“狗血得令人发笑,是不是?”
崔玉郎还没说话呢,薛蓉猛然打了个喷嚏怪道:“你去哪了?身上怎么一股土腥味?”
“跑马回来的,路上尘土重。”崔玉郎左右闻了一遍,自己倒是没闻出什么,但听她这么说还是赶紧叫人备水,也怪道:“蓉娘,你生肖是属什么的?”
他怎么记得不是狗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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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真正的家和万事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