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周瑜在与人交谈,声音透进书房,是裴寂回来了。
周淮安往外探了一眼,道:“人齐了,去吃饭吧。”
江且应声站起,跟着出了书房。
蝉鸣又开始了,声调拖得极长,鼓噪耳朵。江且跟着周淮安往膳房那边走了几步,又折返回院子,说是落了东西。
院子中央的老榆木不知何时种下,年岁久远,叶子落得厉害,江且在树下随手捡了细枝条,对着某处的树枝缝隙随手一甩,蝉鸣声终止。
“终于清静了。”江且步伐轻快地返回膳房。
青褐寒蝉被盯在树干上。
露洒枝头,月出缟庭。
周府门口,江且从裴寂手里接过风灯,探头往里看,“周叔今晚可喝得有点多啊。”
裴寂回头,周瑜正扶着周淮安在院子里散步消食,见裴寂看过来,冲他笑笑。裴寂回以一笑,回过头对江且道:“没事儿,今晚你过来,爹高兴。”
“那我就先走了。”江且提着风灯跑下台阶,回身见裴寂立在檐下,似是想跟着上前,便冲人招招手:“姐夫你回吧,不用送了。”
他脑后的白纱飘在风里。
裴寂想到从前在檐下送江且时,江且也是这般招招手,让人止步,眉下那双眸子被烛火烘得又亮又暖。
裴寂没有像以往那般回身,肃了脸,道:“危止,以后做事,自身安危放首位。”
江且听过,应着声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知道啦!”
秋夜风凉,灯内烛火晃动,昏黄明暗,江且看路看得困难,索性不看,凭着记忆走。
从周府到自家小院这条路,他早已走过无数次,烂熟于心。是以,人走着走着,到了老李家后面的矮山脚时,实在没法昧着良心说是走错了路。
到底还是忍不住。
江且叹了口气,提脚上了矮山。
矮山不大,路势也还算平缓,说是一个大拱坡更形象。
江且回忆着老李说的,从他家屋后的那条小路进矮山,沿西边上坡,过一片白色野花的草地,左拐,再往前走个二百来步,原本是有一个升高的大坡,石头堆起,草木不生,那棵有古怪的青果子树就在坡顶最边上。
江且看着脚下绿茵满地的一大片空旷地,果然如老李他们所说,高地没了,这里被夷平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裴寂方才的叮嘱被抛到了脑后,他把风灯举高,将缚眼的纱拉下一些,露出右眼,观察四周,试探性地抬脚往前走。
一步还未落下,身侧有破风声袭来,江且旋身避开。破风之物是肃杀长鞭,如影随形。
江且捏着提灯的木棍迎了上去,一别一挑。长鞭绕上木棍,将木棍绞碎。
风灯跌落在地,鞭子沿着面门擦过,江且双臂一展,弯腰避开后迅速回身抓向长鞭。
后方有人“啧”一声,随手抛出一颗石子打在江且后腰,迅雷之势,江且还未察觉,人已被石子打偏,鞭子没抓住,打在身侧草地上,炸出两道深坑。
江且稳住身子,凝目看向前方。
前方不远处站着一红衣女子,一身利落短打。
风灯掉落,月光黯淡,江且辨不出样貌。
一击不中,红衣女子将长鞭收回,肃杀之气随长鞭收拢,垂在女子身侧。
红衣女子:“反应不错,就是人蠢了点。”
江且正弯腰捡灯,闻言动作一顿,道:“我谢谢您。”
灯内烛火完好,只是没了手提的棍。
江且历来是个毛躁不安分的,从前走夜路把自己蹦跶掉沟里过,找借口说是提的灯破了,看不清路。自那以后裴寂备灯时留了个心眼,专为他做了不易破损熄灭的风灯。
江且拾起灯笼,拍了拍上面沾上的尘土,把灯抱在怀里,面向前方,道:“阁下踏月而来,是为了……测我的反应?”
这话说着他自己都有点匪夷所思。
红衣女子意外一愣,爽朗笑开,道:“瞎猜什么呢,时辰不早了,少年人早点回去洗洗睡吧,别瞎晃荡。”
似有风,扬起额间碎发,江且一眯眼的功夫,红衣女子已不见身影。
莫名其妙!
肉眼来看,这就是一片长了草的空地,没什么稀奇古怪的,乱走说不定那红衣女不知是人是鬼又冷不丁冒出来甩人一鞭子。
江且把风灯往怀里揣了揣,识时务地下山了。
风灯正燃,下山的路不算难走,来时看到过几棵茱萸树,他随手薅了几支。
回到江边小院时,二更的梆子刚刚敲过,一慢双快。
茱萸红果随梆子声落下,放在江望春碑前。
秋夜自带寂寥,江且在衣冠冢前坐下,语气轻柔:“今儿去周叔家里吃饭,吃高兴了,回来得晚了些。老头儿,你儿子可能要升官了,不对,这好像也不算升官,算升职吧,管他升什么,反正是要升了。”
这边的动静传到客房,正在收拾东西的二六子推门出来,见江且盘腿坐在衣冠冢前,对着木牌牌自言自语,迷糊道:“生什么?谁要生了?”
不可谓不煞风景。
江且起身,平静回怼:“你要生了。”
二六子自讨没趣,准备回身关门。
江且见他不像就寝的模样,跟上去多问了一句:“忙活什么呢,还不睡?”
床上叠着几件洗得发白的麻衣,包裹布包了一角,散在江且眼里。
江且往床上瞟了几眼,疑惑道:“收东西做什么?”
二六子正在给衣服上包裹,干巴道:“你这伤也好得差不多,不用人再照看着了……”
他的手绞着包裹布,整个人拘谨又窘迫。
江且心里炖了锅五味杂陈汤。
二六子的衣服全是补丁,二六子的体格干巴瘦小,十三四岁,没有父母亲朋,孤身一人,说好听点是四处为家,说难听些,就是个小乞丐。忍饥挨饿是常事,捱不住了就闹点小事去吃牢饭。
此前二人的交情,仅限牢里的插科打诨,可这会儿脑子里全是老李家那晚,黑窟窿里钻出对尖角时,二六子哭喊着往自己这边跑的样子,当时没怎么见着,但也能想到个大概。
江且砸吧砸吧嘴,抿出股生死之交的意味:“六子,别收了,安心在这儿住着,以后,我罩着你。”
“啊?”二六子有些懵。
“啊什么啊,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把包裹放下!”江且靠着门框,说不上什么神情,语气也未有多郑重,“六子,我不敢说我这层罩子是铜墙铁壁,甚至不敢说有多厚吧,但至少能挡些风雨。”
二六子很感动,刚想抹眼泪水,被打断了。
江且:“你也别叫二六子了,咱得重新想个名。”
按江且说的,人生在世,若想活着,怎么都能活,进一步的,就得想怎么活得好。要想活得好,首先得有个名儿,有名儿了才能出名儿,出名儿了,肯定活不赖。
二六子反驳:“臭名远扬也是出名儿,这种的,活得就赖。”
江且反手给他脑袋来了一下,“净往赖的想呢,怎么。”
婺江涨潮,动静传到屋里。
江且听着这动静,给二六子定了名,用他们老江家的姓,叫“江流”。
二六子被江且的话牵着走,全程都是懵的,但他很高兴,非常高兴,有生以来从未如此高兴。
他胆子其实很小,也不是本地人,来了大概一年多吧,记不清了,逃难来的。有一次实在饿不过了,偷了几个包子。挨了顿店家的打后被报官抓起来了。
江且寻牢时见着了,可能看他可怜,瘦瘦小小的自己蹲在角落,就问了一嘴,关照了一句,临走前还告诉他,以后别偷东西了。
二六子听了,后来每次饿,他就上府衙门口守着,再不行就闹点小动静,别人来赶,他就跑。
碰上来的人是江且,他就能跟着进牢里,关起来,吃饭。关两天,走两天,饿了,再跑来。老李脾气好,江且都把他和老李关一起。
一来二去的,和这两人都熟络了,胆子才开始大起来,会插科打诨,斗嘴呛人了。
但,二六子始终是个飘萍,那座铁笼子不是他能扎根的地方。
现在能了。
双九之夜,二六子感觉自己在这世间扎下了第一条根须。
扎根之人今夜好眠。
江且却睡不着。
回房后,他一直看着右手。
手心里横着一道血痕,是矮山上,伸手抓那红衣女子的鞭子时,被鞭子周围的气息割伤,当时若没那人丢出的石子打歪,这只手得废。
她是想杀人,还是救人,为何而来,因何在此。
江且全然不知。
红衣女子是谁,她的出现,周淮安说的话,西江卫的设立,都预示着宛丘将不再太平。
此般情况,他不能放任二六子出去自己流浪,周叔,瑜姐,裴寂这些更是不能出一点事,老李那边也得照看着。
煞白脸为何出现在老李家,黑窟窿里最后钻出来的那对角是什么,得找赢无羁问清楚。
矮山上有什么,树有古怪,挖树就好,把整个坡削走做什么,还是得找赢无羁问清楚。
想来想去,左右都得找赢无羁问清楚。
江且靠在床头,想到心力交瘁。
这一宿,离魂无寐,归念空山。
启明时分,无羁崖上。
阵法纹路爬满整个山崖,唤方捏诀坐在正中,面前是座冲天黑塔,塔尖掩在云雾里,九道符文环绕塔顶,自顶上蜿蜒而下,如锁链般将黑塔锁在脚下的大阵中,塔边立着块同质地的碑,上书“三绝”。
唤方的脸色又恢复成了江且那日看见的煞白脸样,顶着一头的汗。
以这种好似下一刻就要撑不住的姿态撑了一刻钟后,前方出现一个黝黑通道,赢无羁自通道内步出。
赢子终于再次出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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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三绝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