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且休养了几日,眼上厚重的布带换成透光的纱条,已能勉强视物。
江且的小宅子落在婺江边,带着个小院子,院里种着一株流苏木,满树黄叶,树下有座衣冠冢,很简陋的小土包,插着一块简单的木牌,上刻“父 江望春”,太过简单,也太不合规矩,连“之墓”二字都没有。
这日逢双九重阳,祭火晒秋,茱萸漫山。
院中的荼蘼已落花,结出的红果子压落软枝条,垂到木刻的碑上。晨起,江且端着一碗茱萸酒过来,放在碑前,随手掐了一枝荼蘼红果放在酒边。
“茱萸没了,先拿这个替着,反正也差不太多。”荼蘼果与茱萸其实不太像,江且此刻眼睛不好,两模两样的物件看着也一模一样。
上方的流苏木落下几片黄叶,盖住木碑上的荼靡果,遮了个全乎。江且把黄叶拿开,道:“你要实在嫌弃这冒牌货,一会回来给你带。”
重阳日要去县令周淮安那里吃饭,这是江且早已应下之事。
东街是宛丘最热闹的地段,衙署设在东街街头。
江且挑着平日不常走的僻静小道向衙署走去,走的后门,直接入衙署内院,县令周淮安住的院子。
一挽着袖的素衣女子端着酒坛子往堂屋去,瞥眼见着江且进门,欢欢喜喜迎上来:“阿且!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快进来快进来,你周叔都念叨好久了,”
她扬声朝屋里喊:“爹,阿且来了!”又向江且关切道:“眼睛没事了吧?六子说你伤了眼,要好好养着,不便见人,阿爹和我,还有你姐夫都去看过你几次,还没出街头呢,就被六子和老李拦下来了,两个王八羔子。”
周淮安和江且的父亲是结拜兄弟,江老头出公差时就把江且放周淮安家里。
周瑜是周淮安的独女,比江且年长两岁,还是个小金豆时就学着自家爹爹,摸着江且的脑袋粗着嗓子,对人慢条斯理地说:“小江啊,你就把这当自己家里,别拘着。”
周瑜性情直爽,待人很好,但自小就是个有脾气的。
起初两日,江且的左眼泛着点金光,很不寻常,实在不好让人看见,惹人怀疑,便让老李和六子去回了来看望的人。
有日两人青着眼回来,问了才知,是被周瑜打的。
江且不愿被打,跟着帮腔:“就是,太不像样了,怎么能拦着瑜姐姐呢!”
“少来,没你点头那两憨货还能拦人?”周瑜剐他一眼,领着人进正厅。
正厅不大,柳木做的桌案椅凳,墙上挂些字画,很朴实,陈设摆件都几年未换过了,江且熟门熟路地从架子上摸了个木雕球球,拿在手里抛着玩。
抛了两下,想起来什么,问周瑜:“姐夫呢?”
是周淮安接的话,一身素白常服从门外进来,道:“城西卖肉那家家里闹了点事,他去处理了,一会儿便回。危止啊,你到书房来,我与你说说话。阿瑜,我们说好就出,不用来喊。”
周瑜:“饭好了也不喊?”
周淮安:“不喊,危止,你随我进来。”
“好嘞。”江且捏着木雕球,跟着进了书房。
书房里,周淮安坐在书案后,盯着对面江且的眼睛看,江且被看得不自在,把头扭开。
周淮安垂头吹开茶碗上的浮沫,缓缓道:“怎么伤的?”
江且:“六子没与您说吗?去给老李帮个忙,收拾几个混混,打闹中不慎……”
周淮安打断江且的话:“当你周叔傻呢。”
“那您还问。”江且小声蛐蛐。
周淮安“哼”一声,勾着头把江且仔细看了又看,目光移回覆纱的双眼。
眼角几点伤口已经结痂,江且的左眼睁不开,眼皮耷拉着,周淮安看了半晌:“还疼吗?”
“不疼了,”江且笑嘻嘻地把歪着脸往前凑,把左眼撕开条缝,道:“看,都能睁眼了。”
“行了,别又给撕坏了,好好养着。”周淮安虎着脸坐回椅中,从身后的柳木架子上拉开一方小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封烫金卷轴,准备递给江且,递到一半又缩回了手,朝江且的眼睛努努嘴,道:“能看清东西吗?”
江且答:“能。”
烫金卷轴于是交到了江且手里。
已近深秋,江且居然听到几声蝉鸣,这个时节还在叫的,只能是寒蝉了,呕哑嘲哳的,折磨耳朵。
江且皱着眉打开卷轴。
西江卫,隶属太常令,独立于其他六司之外。职责所在,乃诡谲奇罔之事,动而不发,秘而不宣,划分阴阳,月出而行。
现令大雍境内所有城镇,上至州府,下至县郡,皆设立西江卫,由各州郡府衙协助扩增进驻事宜。
妖鬼尽消处 西江月高悬。
朱笔写就,烫金纹底。
那上面的朱红与金亮刺痛了江且的眼,他挤挤眼,看到最右侧的朱红大印盖的“天引”二字。
江且想到了赢无羁。
“天引,束障。”
那晚赢无羁出现时低声念的内容,原本已经模糊的印象被朱红印迹描了边,盖在脑子里,清晰起来。
窗外的蝉鸣又起,叫得人心烦。自伤了眼后,江且的耳朵练得格外好使。
江且指着朱红大印问周淮安:“这什么地方发的,听都没听过,别是骗人的。”
周淮安正垂头饮茶,被江且略带轻蔑的语气和话里的内容惊得一口茶呛在嗓子里,咳了半天,差点上不来气。
江且忙上前帮着拍后背顺气,周淮安气还没捋顺,就着急骂人。
“这话你都敢说!”
江且顺着哄:“是是是,我口出狂言,您先顺顺气儿,别着急骂。”
周淮安不满地剐了江且一眼,努力顺气,气捋顺了,讲故事的环节开始了:“天引阁乃朝廷正经所设,直属太常令,司掌观星祭祀等诸项适宜,在京都与其周围城池地位崇高,权势皆重。但于宛丘这样的小城而言,没那么实用,你不知道,也正常。行了,不用拍了,老夫无碍。”
孩子还小,没出过城,见识浅薄些,实属正常。周淮安讲着讲着,自己给江且找了个借口,气消了。
江且坐回对面,重新抓了木雕小球在手里,抠着表面的花纹突起,道:“也就是说,衙署要扩建了,建那什么西江卫?”
周淮安不知他为何来了委屈,不明就里道:“嗯,是要如此。”
江且抠着木雕小球,道:“西江卫做什么的?抓妖吗?谁抓,朝廷派人来,还是我们自己上?拿什么上?一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还没上呢,就先被妖怪剁巴剁巴了。”
语调虽还平稳,但周淮安咂摸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意味,不知在气什么。周淮安拿捏着言语,安抚道:“朝廷与太常令怎会做如此蠢事呢,必定是要进行一番本领教习,才会开始安排任务的,听州府那边说,负责教习之人已经到了,不日抵达宛丘。”
江且闭嘴不言,手里的木雕小球被抠出一个新坑,左眼还在隐隐作痛。
宋瑛是朝廷的人,她腰上的令牌,用的朝廷制式,牌上所书篆体、用的金墨,亦是官府专用,民间擅用者乃是死罪。现下看来,她应该是隶属天引阁的西江卫,无羁崖又是怎么回事,分属?同僚?
那日因周淮安吩咐扩招,缩减开支,把那些混吃的清一清,他才去寻的老李。
并非心里有怨,只是他私心里,希望煞白脸、宋瑛、赢无羁这般的人和事离自己远点,离身边的人远点,离宛丘远点。
诚然他们救过自己,但那是私事,他独身一人,洒血送命怎么报都成,现下却是不成了,宋瑛成了前辈,没准还是顶头上司,卖命成了日常,宛丘不再安宁。
屁的止于世间,从不主动入世。
蝉鸣更甚,江且一把将木雕球丢开,往后一瘫,身子陷进椅子里。
周淮安的话语还在继续:“西江卫与衙署分阴阳而治,寻常皂差白日上值,西江卫夜间上值……危止啊,你今年已经十七了。”
江且勉强支起身子,恭敬答道:“是,十七了,这个年纪,那些速度快的,都成家了。”
周淮安捏了宽袖,起身给江且杯子里添茶,江且忙起身去接茶壶,被挡住动作。周淮安不让他动,自居给两人杯里都满上茶,悠悠道:“皂差属贱籍,若寻常人家的孩子入衙署做了皂差,都是要从族谱里把名字抹掉的,你自小被老江头捡到养大,便也跟着他做了皂差,此事无可厚非。可你还年轻,哪能做一辈子贱籍之人呢。”
衙署的差吏分两个等级,良民与贱民。其中民壮、库丁、斗级、铺兵属良民,皂、快、捕、仵、禁卒、门子属贱民,乃九贱之一,差事混杂,分工不明,说白了就是块砖,哪里缺人往哪补。
到衙署做差吏虽是贱籍,但有权可使,有油水可捞,还是一帮人抢着做。
江且不以为然,瘫回椅子里,道:“我爹不也做了一辈子皂差,当了一辈子贱籍之人,老李还喊我小江大人呢,没什么不好的。”
周淮安训他:“人家喊你小江大人,真当自己是大人了?”
江且满是得意:“那当然了!”
“你小子少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若是你能进西江卫,脱了贱籍,总是要比现在好的,但……”周淮安又看向江且覆着白纱的双眼,叹气道:“还是太过危险,我给你取字危止,就是希望你能辨危行止,平安顺遂,罢了,在宛丘做个小江大人,也没什么不好。”
这里周府在府衙内院,周府的大门,是与府衙的大门相对的,府衙的后门,在侧边,周府的也是,相当于两个地方内里相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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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西江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