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瑛从门外进来,端着碗黑乎乎的药,道:“醒了?醒了把药喝了。”见江且抵着头,问道:“怎么了?头疼么?眼睛还未好全,是会牵扯着头疼,过段时日应该就好了。”
江且接过药,道谢:“多谢宋医师,老李你号丧上外边嚎。”
头更疼了。
老李抽抽噎噎停了哭声,江且才觉得头好受一些。
宋瑛把药递给江且后就出了门。
药很苦,江且喝了两口放下,老李又给端起来:“咋放下了?是烫手吗?来,我喂你。”
江且拒绝:“烫嘴。”
“那我给你吹吹!”
江且偏头避开,不动声色转移话题:“老李,你宅子没了,以后打算怎么办?”
老李放下药碗,凑过来神秘兮兮道:“我的宅子没事!仙长都给我修好了!”
“仙长?”江且想到那晚的蓝衣人,赢无羁,无羁崖崖主,虽不知晓具体是何身份,但想来是个大人物,动动手修个房子什么的,不在话下。
“那位……仙长人呢?”江且不知赢无羁是何身份,老李说是仙长,那就这么叫吧。
“走了啊。不是我和你吹,当时你是没见到,仙长那本事……”
赢无羁留了几个时辰,那日天明就带着唤方离开了,留下医师宋瑛看护江且的伤。
老李在牢里躲着不安心,自觉没有人家去帮你解决事情,自己缩在后面的道理,天一亮就嚷嚷着放他走。气喘吁吁跑到家,看到一片狼藉,被按着挖眼的江且,倒塌成废墟的宅子,还有一旁悠闲喝茶的赢无羁。
他守了江且一会儿,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一扭头便看到了赢无羁。
老李头一次看到这样的人物,谪仙人一般,久久不能忘怀。
更莫说谪仙人还给他建了新房子。
江且将右眼撕开一条缝,勉强视物。老李兴奋地说着仙长厉害,仙长心善,仙长如何如何,双眼放光,夸耀赞美,滔滔不绝。江且听着,敷衍应和。
“仙长真是太厉害了,烧张符,就有木材送来了!老大一车,太有钱了!”
“确实。”江且打开床边的窗户。
“那手就那么比画几下,地上亮个圈,柱子就自己动起来了!”
“哦,是么?”江且端起药碗。
“对啊!就一炷香的工夫!房子就盖好了!”
“真棒啊。”江且把药碗拿到窗边,往外一扬。
“我那小破宅子现在变得可好了,往后下雨也不会漏雨!仙人啊,这就是仙法么!若我也能成为那般的人……”
江且放下空药碗,顺手打碎老李的小梦想,“别做梦了,把碗拿出去。”
老李人老实,江且忽悠他喝完了,他就应声端碗出门。
临出门前,江且喊住他:“酿酒的果子你哪找的,换一种吧,酿出来不好喝。”
“哎。”老李应下。
要走时又回身叮嘱,他晚些送饭食过来,又说让江且安心休息,二六子去衙署给他告了假,县令大人准了,让伤好稳当了再去。
片刻后,宋瑛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进门来,换了更大的碗,告诉江且:“再倒药把你另一只眼废了。”
江且从眯眼缝里看到宋医师的白袍衣角上有一片褐色污渍,没敢讨价还价,皱着眉喝完。
午间宋瑛来换药,往眼里滴了不知什么药水,换了新的缠眼布条。
江且申请换成透光的纱条,这样右眼还能看看,被驳回。
换药后,宋瑛给江且留下两颗药丸,药丸专为江且左眼的伤所调配。叮嘱他好好服用,这几日不能使劲,不能跑跳,要好好休息,不然左眼可能真的得废。
江且都一一应下,态度端正良好。
宋瑛收着药箱,貌似不经意地问江且:“你不问什么?”
“嗯?问什么?”江且正喝药,苦成皱脸瓜。
宋瑛停下动作,看着江且苦大仇深喝药的样子,“没什么。”
斜阳入室,余晖照窗。
江且软着身子靠在窗棂上,半歪着头,把身子晾在日光下,面容镀金,悠悠道:
“我知道你顾虑什么,前晚之事,若说没点新奇疑惑,那是假的,可我不会问。我就是个小衙役,再普通不过,若早告诉我会碰到那样的事,我只会躲得远远的。”
江且回过头,缚布的眼直视宋瑛:“承蒙您和崖主救我一命,若有差遣我二话不说提刀就能上。可宋医师,老李的果子就是个凑巧,偏这凑巧要了我半条命。我不问果子有何问题,也不问小煞白脸为何会在宛丘,在老李家。宛丘庙小,容不下大佛,若神佛执意进城,个中缘由,还请宋医师告知一二。”
江且语气真诚,但说的话不算客气。
宋瑛顺着话语思索,良久,才答复江且:“唤方乃无羁崖主妖侍,事涉崖主,我知晓不多,但通过此事,想必崖主心里已有打算。无羁崖所做,便是将鬼神掩于红尘,至于无羁崖自身,神佛止于凡尘,从不主动入世。”
“那就好,”江且握着空掉的药碗,手指敲打碗壁:“鬼神精怪之事,止于童叟传言就好。”说完靠回窗边:“最近的混混闹得太厉害,欠收拾。”
碗被放到一旁的几案上,江且伸了个懒腰,欲睡不睡的。
宋瑛顺手拿走药碗,出门前,回头给江且留话:“此事乃无羁崖之过,小江大人安心休养便好。”
江且已沉沉睡去,宋瑛轻声关门离开。
日晒金乌,夜揽太阴。
江且倚着窗棂,睡满整个午后。
二六子和老李咋咋呼呼进门来,吵醒了睡梦中的人。
素月照窗,也照人。
江且披着外袍,素衣人倦,半倚在窗边,缚眼布微松,略显瘦削,像一片薄玉。往日嬉笑怒骂的少年被溶溶月色染出一股“君子”气来,君子寄月,令仪令色,无处不怡人。
老李提着个竹编食篮,看呆了眼:“往日不曾发现,小江大人长得真好看啊。”
二六子落后几步,近前时已错过限时一息的君子江且。不明所以的他照着脑后给了老李一下,道:“愣什么呢?”他越过老李上前,冲江且神秘道:“哥,你猜我今儿干啥去了?”
江且将缚眼的布解了,拿在手里,不紧不慢道:“偷鸡还是摸狗了?”
“哎呀不是,”二六子倾身凑近,道:“我去找了老李摘果子的那棵树。”
江且正把手里的布重新覆在眼上,闻言停了动作:“找到了?”
“没,”二六子抬起床边的陶泥杯子大饮一口水,“到地方了,树没见着。”
“被挖了还是烧了?”布带绕到脑后结了个绳结,尾端垂在肩上,江且伸手拨顺。
“移平了!”二六子话声一惊一乍,江且拿覆着布的眼瞅他,声音便又弱下来。后方老李在桌上摆好三菜一汤,给江且盛好在碗里端过来,道:“就是六子非要拉着我去看,现在才做好饭送来。”
后续的事换了老李说,二六子跑桌边坐下吃饭。
江且接过碗,边吃着,听老李说起那棵树。
眼里望着,那就是棵普通的树,在城北后面的矮山上,老李经常上去找些野菜果子什么的。那棵树就在矮山的一个坡上,原是快枯死的,周围也没生什么草木。他看过一次就没再留意过。
也就是十多日前,老李开始琢磨新口味的果子酒,跑矮山上想找些野果子。他也就几日没上矮山,怪的是那半枯的老树不仅在这几日内回了春,还结出了满树的青果子。
老李是个有胆无识的,当时就摘下来尝了一个,没尝过的味道,但很好吃,吃了感觉身子轻飘飘的,头脑都清明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到底是有胆无识,若有些脑子的人碰上这种事,只怕当时就跑远再也不上那矮山,可老李只高兴拿这果子酿的酒一定好喝。
出事后他后悔都来不及了。
二六子非要去看,老李起初是拦着的,但被二六子那套“断绝后患”的说辞糊了脑,把位置说了。二六子去矮山找了半日,气喘吁吁回来说没找到,说老李不仗义,告诉他个假地方。
老大一棵树,怎么能没看到。老李不服气,亲自带着去找。
树,和那个坡,都没了。周围还被移平了好一片,原本不长草木的地方一夜之间被青草覆满。
二六子站在那片青绿前面,听完老李说的,也说了和江且一般的话:“老李,这果子酿的酒不好喝,咱换一种,这山也别来了,蚊虫怪多的,都九月了还这么叮人。”说着往胳膊上拍了一下,像真的被叮了。
闯祸了。
这样的念头从那夜从县衙跑回家,见到被按在地上挖眼的小江大人开始就往心里盘,在金针碎片带着血肉被从江且的眼里拉出来时盘到心尖,直至此刻,终于落了根,生出刺来。
做饭时掰白菜,老李拉着二六子问了又问。“六子,你帮我看看,这白菜有没有问题。”
白菜是在菜场和老张买的,出事后,老李再不敢乱摘东西。
这段是二六子说的,含了一嘴的东西,说得呜呜呜呜的,传到江且耳朵里却清晰无比。老李往二六子嘴里塞饭,让他少说话多吃饭。
江且扒拉着碗里的饭粒,一下子就没了滋味。
现下仔细想想,才发现和老李的交情已经两三年了。
老李这人好意气又爱热闹,他的小破宅子周围都没住人了,他不喜欢待那,就喜欢上街上晃荡。
喝多了果子酒的老李总喜欢闹些小事,一闹就被抓进来。有次喝多了往街口的井里钻,眼看就要掉进去泡发在井里,幸而江且巡街见了,给他拽出来。
自那以后,老李就把江且当恩人,把衙署当家住。
也只有老李,在江且十四岁还是毛头小子时,每次见了他都笑呵呵地喊一声“小江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