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三月底的雨细密地落下,鸭川水面泛起密集的涟漪,雨水跟地面碰撞出一层矮矮的水雾,点缀着嫩绿新芽的枝条被雨水压弯,浅粉色的花骨朵黏在潮湿的台阶上,青石板路面泛着水光,街道上往来的车辆比往日少了许多。
每逢下雨天,游乐园里九成的设备都没法营业,所有的露天演出当然是全部取消,本就不多的游客更是少得凄凉,室内的演出也往往都只有零星几人,没人买小吃,没人逛周边店,大部分员工都回家放了大假,春樱这样的餐饮生意也略显寡淡,榊真纪江难得无事可做。
她撑着伞,坐在河边发呆,盯着自己的鞋尖伸长了腿,把脚并在一起左右晃动。
山崎兼文突然从她的身旁冒了出来,“哇。”
榊仰起头,深绿色的伞面遮住了来者的脸,最多能看到他的胸前,那声音既轻又柔和,透过雨的缝隙也不显得突兀,榊假装被吓了一跳,“哇。”
“在这儿干什么呢?”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带着微微的笑意。
“在发呆。”
两个人隔着雨伞对视许久,耳边满是雨水砸在雨伞面上的鼓点,砰砰作响,榊歪头把雨伞夹在脖子间,从口袋里拽出一个塑料袋,用下巴指指身边不远处,“去那边坐。”
“小江现在有空吗?”山崎问。
“超级忙。”
“请问最早能预约您什么时候的档期?”
“给你当然是优先插队。”榊缓慢地拧动雨伞,“不过你不是在店里帮忙吗,怎么出来了?”
“嗯——找你去约会?”山崎兼文抬手摁住榊的雨伞边沿。
“约会?”
“嗯,我说要去约会,叔叔阿姨很爽快地赶我走了。”
榊后知后觉,咧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颜,“好耶,走吧走吧。”
把伞一合,猛甩两下,水刃在地面激出一长串水波,榊连蹦带跳地钻到了山崎的伞下。
二月底的梅花祭那天,榊和山崎都忙得不可开交,自然是完美地错过了赏梅的最好时节,榊早早准备好了梅花图样的发带,还专门去礼品店买了印花的礼品盒,准备给山崎一个浪漫的惊喜,最后也只是在一个平常的日子里普普通通地交过去了。
戴上的当天就被柳田礼锐评“这么俗气的发带,阿真送的吧?怎么一点审美都没遗传到”,山崎倒是珍而重之地又连戴了好几天,才把它加入了日常轮换池。
榊真纪江在梅苑的角落里,一边发呆,一边抚摸牛像的牛头。枝头只零星残留着几颗枯萎的败梅,夹着细雨的春风打得枝干轻轻摇晃,满地是残破的花瓣,连梅香也逐渐消散在春寒里,实在是勾不起半点赏花的兴致。
过了半天,山崎兼文撑伞小跑过来,合了伞钻到榊的伞下,把一小份刚出锅的红豆饼递给榊,“也不是天神市的日子,今天没什么好东西。给。”
榊哼哼唧唧地说,“我下周就要演出了嗯……”
山崎把豆饼一分为二,给了她小的那份,“一小块总没事吧。”
以为是简单的红豆饼,掰开焦脆的外皮,能看到店家额外加入了黄油和糯年糕制成的两层夹层,隔着纸袋也能感受到直达指尖的温热,咬一口下去,还以为今天身上不冷,结结实实被激得打了个哆嗦。
“这个没吃过?”
“没吃过。吃完太幸福了所以热量一定很高,啊啊……要完蛋了……”
“哪有那么严重,”说着,把半个豆饼塞进嘴里,山崎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还挺好吃的。”
这雨从昨夜开始就下得不停,倒是没有打雷,错过了每个月最热闹的天神市,又碰上雨天,就算是鼎鼎大名的北野天满宫也难免显得冷清。
两人安安静静地摸着牛头。
北野天满宫内遍布牛像,参拜者相信抚摸牛像可以获得智慧庇佑,尤其是抚摸牛头,可以提升学业运势,每尊牛像都已经被前来祈求智慧的游客们用手摸得锃光瓦亮。
看榊始终不开口,山崎先一步挑起话题,“期末来求保佑的时候,摸的是这头吗?”
“是吗?不是吧?记不得了,牛太多了。”
“结果你语文是历史最低的一次呢。”
“只有你一个人超常发挥很不公平吧,把我的分数还给我。”榊直直地伸出手。
山崎拍了一下榊的掌心,“新学期好好学吧——你还打算继续在游乐园?”
“当然了。”
“好吧……前手翻怎么样了?”
榊的五官瞬间都拧在一起,“勉、勉、强、强?翻是翻得过去,但前辈说我翻得好难看。”
“你该不会是趴着滚过去的?”
“啊。”
“那的确不太美观了。”
“还有一周嘛,肯定行。”
“到时候我来给你拍照。”
“别别,浪费门票钱了,等我有个更大的角色再说。”
“怎么办呢,我已经跟平哥借好相机了。”
“那就,那你来吧——你该不会也叫平哥来吧?”
“他说没时间,要我给他发照片。”
“……”
“别紧张,别紧张呀,你不愿意的话我不会发的。”山崎连忙赔笑着凑到榊的面前。
榊的神情在几句话之间就暗淡了下去,绵密的细雨无声地落在伞面上,顺着伞骨不断地落下,滴在正在盘着牛头的袖口上。
抹了一把牛像上的雨水,榊飞速地朝山崎脸上猛弹,“你抓拍什么丑照发给平哥,我不得被他笑一辈子啊。”
两人顺势在雨里嘻嘻哈哈地相互弹起水来。虽然是榊率先出击的,但她举着伞腾不开手,没两个回合就被山崎彻底压制,只得用胳膊捂着脸躲闪。
直到榨干了牛头上的每一滴雨水,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山崎捋顺肩头半湿的小辫,拍了拍榊的肩膀,“好啦,不闹你了。”
榊试探着解除了防御姿态,看他确实没有再进攻的动作,这才抹了一把脸,额前的碎发乱趴在额头上,“你等着吧,我要告到菅公面前去。”
再怎么亲密的关系,也不是每个话题都能主动干涉,看着她没好气的表情,山崎选择配合榊这粗糙又生硬的话题转折,无视了刚才一闪而过的低气压,他笑着说,“那我们去给你求个签?”
沿着参道直行到手水舍,两人轮流撑伞洗手,继续向前,在主殿的前左侧找到社务,花了一百円给榊求了一签。
榊握住红漆签筒摇了三下,一根细长的木签从筒口滑出来,“嗒”地落在托盘上,签头用墨写着“四十七”,木签的数字边缘已经被磨得发白。
角落的签柜把手已经磨损严重的木抽屉,拉开时嘎吱作响,第四十七格的签纸折了两折,边角已经被空气浸得有点泛潮。
看榊莫名开始紧张,山崎拱手说,“开吧。”
榊捏着签纸,抵在嘴唇边神秘兮兮地祈祷了十来秒,猛地展开,“末吉”两个黑字印在正中,底下几行小字写着:
「北野天满宫」
「末吉」
「月虽照于云之上,心内阴霾终难晴。」
「此签非凶非吉,乃天地试炼之相,需以坚韧心面对人间烦热。」
「学业:俗务萦身难兼顾,焚膏趁夜勤。」
「健康:劳心郁郁多摧木,牛迹引春霖。」
「事业:逆浪舟迟礁隐雾,停桡候月衢。」
「财运:横金终作蜃楼影,露华晓时晞。」
「恋爱:雾失津渡双鲤杳,星槎待潮平。」
「建议:忌独力强撑,勿弃求知心,戒骄戒躁,坚守本心,必将晨光破云。」
默念完整篇签文,榊的情绪凝结成了一大块和了泥还夹着枯枝的冰块,山崎见榊没动作,还以为只是因为签文太过晦涩,就凑上来细看,也是越看越沉默。
他下意识地夺过签纸攥进手心,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想着把签纸藏起来就能万事大吉,但两人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碰在一起,反而更尴尬了。
“这不对吧,看签文完全就是大凶吧。”榊想尽可能说得让人听着她的心情并没有很差,但一开口还是难掩失落。
“这种运气游戏不用太当真,初诣我们还摇了大吉不是吗,”山崎说,“你看,今天下雨了,一定是菅公在开玩笑呢。”
榊朝着灰涩的天空望去,“应该打个雷来听听。”
两人一起往天上看了半分钟,雨还在默默地从天而降、刺进地面,厚重压抑的云层之后并没什么声响。
“唉,我是来告你的状的,怎么反倒被菅公训了一顿。”
“没准是训我的,刚才应该我去求签。”
榊从山崎的身后拿回签纸,又细细通读一遍,忍不住咋舌,“这真的是末吉吗?学业不成,事业不顺,健康也……哇哦,感觉没有一件好事。”
“岂不是说明全都不准。”
看着有人比自己还紧张,榊反而不觉得忧心了,榊笑了一声,“说得也是,我去把它系上。”
抽到末吉和凶时大家往往都会选择把签纸系在架上,象征将厄运留在神社,祈求神明化解不顺。但考虑到今天菅公似乎在逗自己取乐,榊有点怀疑这签留在天满宫也没多大用处。
山崎买来红白细绳,拜殿西侧摆着结签架,架上已经缠满了细绳和泛黄的签纸,榊把签纸对折两次,新绳穿过右上角的圆孔,打结时梅枝的影子正好落在纸背的梅花印花上。
“小江,我们要不要再去摸牛像?”
“现在补救还能管用吗?”
“不知道,总没有坏处吧。”
“妈——我回来啦。”
“欢迎回来——没有你的晚饭——”
“在外面吃过啦。”
换了鞋,榊走到餐桌前,桌上餐盘已经被吃空了,闻味道感觉像是奶油炖菜,看样子现在是家里每天定番的聊天时间,榊说,“该不会要我洗吧?”
“恭喜,你来得正是时候。”柳田礼拱手。
榊认命地晃头,小跑去玄关拎回一摊小盒大袋。
柳田礼只瞟一眼就知道榊买回来的不是什么浪漫的礼物,毕竟袋子上还印着批发市场的商标和联系电话。
榊英树翻了翻塑料袋里。
“兼文说他把料碟打碎了,我们重买了几个。”榊掏出六碟一摞的小陶瓷碟,深褐色的碟身,每个碟子都分别做了不同形状的竹叶纹样。
“仓库门的……合页,对,一拉就响,买了罐润滑,”榊掏出一罐金属润滑油,“送了个新合页,不行就换了吧。”
“这个是给……哦,这个是我的新哑铃。”
“还买,不已经有三对了?”
“重量不一样啊。哦,这个是加压水龙头,后厨那个龙头的水总是乱溅,这个说是不会溅哦。”
“难为你能知道那个水龙头溅水。”
“还有新款的防潮剂,店员说比之前那个牌子好。
“这个裱花嘴家里没有,我看图示做出来特别好看,回头爸爸拿去试试。
“这个可以装在橱柜做门吸,兼文说装面粉的那个柜门有点合不拢。
“哦,锡纸和配送用的冰袋,昨晚不是说快用完了嘛,提不下了,所以买得不多,回头我俩骑车再去一次。”
眼看着榊一件件掏出来的东西逐渐摆满了一桌子,柳田礼不忍地打断她持续不止的介绍,“阿真,你们是去约会了吧?”
“是哦?”
“我没派你俩去大采购。”
“不然下雨了还能去哪儿啊。”
夫妻二人只好无奈地对视一眼,榊英树直摇头,柳田礼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嘴角全是笑意,“哎呦你这小孩,真是太糟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