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华辞 第21章 曾是惊鸿照影来4

姬俊一向自律，甚少醉酒，更别说醉到人事不省。像这种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睡在地上，左半侧腰被台阶搁着，酸痛得像是被人砍了一刀，左边手臂上还枕着一个姑娘这样的情况，更是前所未有。

天光还未大亮，四下一片朦胧，他缓了好一会，才将一片混乱的脑子整理明白，完全清醒过来。他先勉强动了动僵硬的身子，将自己放平。待腰酸稍微缓解之后，才抬起曦华的半张侧脸，抽出自己的胳膊，坐起身。

院门边，一株凤尾竹周身散发着微光，身子轻轻颤抖。

姬俊朝她招了招手。

凤尾从花盆里跳出来，小跑着来到他面前。

“昨夜……”姬俊哑着嗓子问。

凤尾连连摆手，道：“昨夜您和姑娘什么都没有发生。您喝醉之后，姑娘就一个人呆呆地坐在这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再后来，”凤尾指了指曦华，道：“她就这么睡着了。”

姬俊转头看向曦华，心中一阵无奈。她还真是心大，哪里都能睡着。可怜自己也算是金尊玉贵长大的，竟陪她幕天席地睡台阶。

他弯腰将曦华抱起，凤尾赶紧上前开门。

“让厨房多熬些醒酒汤，早饭清淡些。”姬俊一边走一边吩咐。

曦华并未喝醉，天亮没多久就醒了。

“你醒了？”姬俊正坐在塌对面的矮凳上，手边放着一壶茶。

不出他所料，曦华见到他之后，并没有追问为何自己会躺在塌上，也半点没有孤男寡女单独过夜的惊慌，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以后若是再遇到这种事，记得喊府里人把我扶回去。”

曦华点头。

“还有，你毕竟是个姑娘，以后非到不得已，不要与旁的男子太亲近。”姬俊琢磨了许久，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提醒一下。

“嗯。”曦华继续点头。

料她也说不出什么异议，姬俊起身，道：“早饭已经准备好了。”

上午，孟彦带着一个须发皆白，佝偻着腰背的老者来到王子府。老者叫樊林，曾参与过《黄帝内经》和《黄帝外经》的编撰，医术高深，经验丰富，是姚氏一族的供奉。尽管，他没有诊出姚妃身体的异常，但孟彦依旧很信任他。

老者没想到，这次替东夷诊脉的竟是位年轻姑娘，他还未开口，眼中便满是质疑。

“姑娘的诊断，殿下在来的路上已经同老夫说过了。早在六殿下出生时，老夫就曾怀疑过，他是被人下了毒。但是，当时从六殿下的尸身上，并未检查出任何毒物，后来八殿下亦是如此。姑娘的推断，倒是可以解释三位殿下的病因。只是恕老夫直言，这种下在母亲身上，却只针对她的胎儿毒药，当真存在吗？”

孟彦咬牙道：“王后乃炎帝后裔，手中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密药，并不稀奇。”

没想到他话音未落，樊林立马沉下脸色，道：“殿下慎言。炎帝陛下一生心系大荒子民，尝尽百草，救人无数，乃是我等医师之祖，就连黄帝陛下亦对他敬重有加。他这样的品行高洁之士，定然不会留下这等害人子嗣的阴损之药。”

孟彦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樊林所言，不无道理。”姬俊道：“也许，这药并非炎帝所制，但除了王后，我们实在想不到还有谁会给母妃下如此毒手。”

樊林点头。他身为姚氏供奉，常年侍奉姚妃，对王后下毒这一点，也是深信不疑。

姬俊从袖中掏出玉瓶递给樊林，道：“这是曦华从姚妃身体里逼出来的毒血，烦请你回去多费些神，若能辨别出毒药的成分，或许就能配出解药。”

樊林接过玉瓶，脸色却并不轻松。

“辨不出吗？”孟彦问。

樊林摇头，道：“老夫侍奉姚妃娘娘两百多年，从未察觉出她身体有异，足可见此毒之精妙。单从毒血入手，恐怕并不能推断出完整的毒方。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若毒方不全，解药自然也就没有效用。再者，若这毒当真是胎里带出来的，必然已经同东夷殿下的血肉融为一体，就算有解药，殿下也会因亏损过重，难享常人之寿。”

“难享常人之寿是多久？”孟彦急道。

“约莫几十年。而且多数时间，需卧塌静养。”樊林叹道：“是以，有没有解药，对如今的东夷殿下来说，并无多大分别。”

“是这样吗？”姬俊看向曦华。

曦华看懂了姬俊眼神中的期盼，却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昨日他刚刚因为自己，在干枯的心底里燃起一阵希望，转眼间又要亲手扑灭，实在是有些残忍。

孟彦明白了她的迟疑。

“那也要解！多活一日，便多一日希望。说不定，以后还能找到别的法子救他。”

姬俊酷爱杏花，王子府里有一片很大的杏林，几场春雨过后，依旧开得烂漫，老远就能闻到一阵杏花香。

两日后，曦华闲来无事，带着凤尾去林子里摘花，想做些杏花饼。

刚走到后门，忽然听到一阵喧闹声。

曦华走过去一看，见守门的侍从正在跟一个姑娘争执。那姑娘面容姣好，只是双眼通红，满脸泪光，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怎么了？”曦华上前。

侍从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凤尾，朝她一礼，道：“这位姑娘想要见殿下。我们同她说……”

侍从还未说完，那姑娘已经“噗通”一声，朝曦华跪下，道：“我是方雷府的侍女，有急事想要求见殿下，求您通报一声。”

方雷府，是那位姑娘家吗？曦华想了想，转头问凤尾：“她可以进来吗？”

凤尾笑道：“殿下交代了，王子府就是姑娘的家，姑娘想怎样便怎样。若姑娘想让她进来，自然可以。”

“那我带你去吧。”

曦华带着侍女进门时，西陵璋兄妹恰好也在。

侍女一见到姬俊，也顾不上堂上还有旁人，直接跪下磕头道：“求殿下去看看我家姑娘吧，她快不行了。”

姬俊诧异地看了一眼门边的曦华，朝侍女道：“有话起来说。”

那侍女直起身，摸了一把眼里，哭道：“我是方雷府夙若姑娘的贴身侍女，我家姑娘，她，她快不行了。从昨日傍晚开始，姑娘就已经神志不清了，她一整晚都眼巴巴地望着外面，嘴里不停地唤着殿下。我求了族长许久，可族长就是不肯派人来请殿下。无奈之下，我只能躲开侍卫，偷偷跑来王子府。殿下，求您看在我家姑娘她对您一片痴心的份上，去送她一程吧。再晚，就要来不及了。”

侍女说完，又开始不停磕头。

咚……咚……咚……

一声声像是棒槌一般，敲在姬俊心口。西陵璋和西陵琰也转头看向姬俊，面露不忍。

“罢了，我随你去就是。”

方雷族长没有迎接姬俊，也没有阻拦。姬俊随侍女来到方雷夙若的住处时，屋里只有一个方雷氏旁支的姑娘，并两个侍女。那位姑娘见姬俊过来，面上一喜，朝姬俊行过礼之后，便退到一旁。

曦华越过众人，悄悄打量塌上女子。她瘦得早已脱了相，苍白的脸上一片枯槁。她的双眼早就没了神采，嘴里不住地呢喃着什么。

侍女跪地膝行到塌边，抓起夙若的手，哭道：“姑娘，你醒一醒，姬俊殿下来看你了。姑娘……”

“燕儿，你胡说什么……爹爹他，他不会，不会……”方雷夙若已经虚弱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姐姐，真的是殿下，殿下他真的来看你了。”旁边的方雷姑娘也哭着开口。

“殿下，殿下……”方雷夙若的双眼动了动，看的却不是姬俊的方向。“殿下，我给你准备了，准备了……殿下，我想，想给你跳支舞……殿下……”

姬俊上前坐到塌边，握住夙若的手，安慰道：“我在呢，等你好了，我看你跳舞。”

方雷夙若还是没有察觉到姬俊，依旧看着门口，嘴里唤着：“殿下……殿下……”

侍女燕儿跪在塌边，泣不成声。

“姑娘，你醒一醒啊。殿下就在这，等着看你准备了二十年的舞呢。姑娘……”

“曦华。”姬俊轻轻唤了一声。

曦华上前，搭住方雷夙若的手腕。夙若的手臂枯瘦得像风中的芦苇，手背上全是青筋，手指无力地弯曲着。

“没办法了。”曦华摇头。

若不是病入膏肓，方雷府怎会无动于衷。

“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她清醒过来？”姬俊问。

曦华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瓶，倒出一粒白色药丸，用灵力将药丸碎成粉末，装到旁边的玉碗里，用水冲开。

“给她灌下去。”曦华将碗递给燕儿。

姬俊将夙若扶起靠到肩上，接过燕儿手中的玉碗，一点点将汤药喂进去。

不一会儿，夙若的双眼果然恢复了神采。她坐起身，惊喜地看着面前的姬俊：“殿下，真的是你吗？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是我。”姬俊微笑。

夙若转头，见房里站了一屋子人，侍女燕儿和妹妹的脸上还挂着泪珠。

“我这是回光返照吗？”夙若问。

众人皆不忍答话。

曦华后退一步，道：“姑娘，是我用药强行给你提了口气，你大约还有半个时辰。”说完，她转身离开。西陵璋和西陵琰也跟了出去。

三人在院中等了一会，燕儿，方雷姑娘和另一个侍女也从房里退了出来。

接着，一阵琴音从屋内传出。

方雷姑娘抹了一把眼泪，道：“当年，姬俊殿下一曲《永乐调》，名动王都，多少贵女舞姬争相起舞。姐姐却觉得她们编的那些舞蹈都太过旖旎缠绵，少了自由洒脱之意。她曾想过编一套剑舞来配，却怎么跳都不满意。她被禁足的这二十年里，做得最多的弹曲，跳舞。后来身子弱了，跳不动了，就一遍遍在脑海里舞……”

也许，姬俊在创作这《永乐调》的时候，是洒脱的，但此情此景，众人都觉得那曲子里满是无奈和哀痛，闻者落泪。

“夙若姑娘猜得没错。”西陵璋道：“姬俊在音律上的天分极高，却甚少亲自抚琴。这曲子原是我们灌了他好些酒，趁他半醉，连蒙带哄，求着他弹的。当时他只弹了其中一段，曲调激昂，恣意澎湃。后来，他酒醒之后，将曲子补全，加了些婉转的意味，取名《永乐调》。”

又等了一会，房门从里面打开。

众人回头。

“走吧。”姬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