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姬俊拎着两坛酒,来到曦华屋外。孟彦要留在明华殿陪伴姚妃,招待简荻,在他临出宫前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向曦华问清楚东夷的病情。但大晚上敲一个姑娘的闺房,实非君子所为。
正犹豫间,曦华忽然打开屋门,问:“你找我?”
“嗯,”姬俊清了清嗓子,道:“我来看看你。你的内伤,可好些了?”
“驱毒之术并不深奥,是我学艺不精,这才多耗了些心神。”曦华有些懊恼地低下头。
姬俊见她又是一副低头认错的样子,心中没来由地泛起一丝恼意。
明明她只是来帮忙的,明明不是她的错,明明自己并没有责怪她,可她总是这样习惯性地低头,把一切有关的无关的责任全部揽到自己身上。她是不是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过来的?所以,才会对认错这种事驾轻就熟。
想到这里,姬俊递出一个酒坛,道:“从前总去你那里喝酒,现在也请你尝尝我这的酒。”
曦华抬起头,眼中露出一丝喜气。
姬俊将酒坛放到她手中,道:“这是王宫珍藏多年的陈酿。开府的时候,陛下特意赏赐的。”
曦华就着屋前的台阶坐下,打开酒封嗅了嗅,道:“四百六十年的粟米酒,应该不算陈酿。”
“什么?”姬俊怔了一下,坐到她旁边,笑道:“四百六十年,还不算陈酿?”
曦华点头,道:“是啊。本王说,谈事论情,该因人因时因势而异。朝菌不见日暮,夏蝉不知寒冬,狼熊虎豹一生不过短短几十年,椿木却以八千岁为春秋。桑葚,屠户季他们能喝上二十年的果子酒,已是人生幸事。然而这四百六十年的米酒,在天下奇珍汇聚的王宫里,在寿命漫长的神族眼中,应当不算是陈酿。”
姬俊了然一笑,道:“你若这么说,倒也有几分道理。不过,以后在人前,不要再说陛下赏赐之物不是珍宝这类的话。”
曦华有些茫然地点头。
姬俊知道她可能并不明白自己这么说的原因,但应该会记下他的叮嘱。
白日虽未下雨,但天色阴沉,不见阳光,到了晚上,夜风一吹,初春的寒意便四散开来。
姬俊喝了口酒,道:“其实,我也不是特意来请你喝酒的,只是想心里藏了许多事,想找你说说。”
曦华放下酒坛,认真道:“你说,我听着。”
见她一副正襟危坐,洗耳恭听的模样,姬俊忽然觉得心情一下子就没那么压抑了。
“今日,简荻带来消息,说我们一个相熟的姑娘,可能亡故了。”
“那位姑娘是谁?因何而亡?”曦华问。
“她……”姬俊想了想,道:“她是方雷族长的小女儿,名唤夙若。她曾,曾倾心于我。”
曦华眼神微闪,没有开口。
“孟彦在常茙府养伤的那几年,同简荻朝夕相处,二人互生情意,两情相悦。回到新都之后,他便与陛下言明心意,陛下当即默许。二十年前,东夷出生时,陛下想喜上加喜,正式给他二人赐婚。然而,当时有大臣提出,我比孟彦虚长几岁,长兄未娶,幼弟先成婚,有违礼法。陛下知夙若对我有意,便想成人之美,把夙若赐给我为正妃。可方雷族长却并不想与我结亲。他得知消息后,就把夙若给关了起来。方雷妃也多次到陛下面前哭诉,陛下无奈之下,只得收回成命。听说,夙若被禁足之后,便一病不起。”说完,姬俊连灌了好几口。
“他们为何拒绝?”曦华问。
粟米酒虽不算陈酿,却是一等一的佳酿,酒劲很足。姬俊不知不觉间喝了小半坛,此刻眼神已经有些迷离。他轻哼一声,道:“为什么?因为我是质子呗。或许,也不全是因为我的身份,还因为我自幼长在明华殿,早已同孟彦休戚与共。”
“为何?”曦华疑惑。
姬俊呼出一口酒气,道:“你知道,当年派人行刺我们的是谁吗?”
曦华摇头。
“孟彦的哥哥,二王子琼蝉。”
曦华惊讶。
“没什么好吃惊的。王位争夺,自古而然。”姬俊发觉自己喝得太急,此刻酒气一下子涌上脑海,竟有些醉了。他将酒坛放到台阶上,起身站到院中风口,让夜风吹散醉意。
“陛下早年勤于政务,膝下仅有两子。方雷妃所生的大王子童丞资质平平,早早就被分封到边地镇守。二王子琼蝉生母早逝,陛下怜他年幼,将他交给王后抚养。琼蝉聪慧好学,深得陛下喜爱。百岁那年,被正式记到王后名下,成为嫡子。当时,半数大臣和贵族都认为,陛下日后会立琼蝉为储君。于是,琼蝉参政的短短几十年后,他们便处处以琼蝉为尊,就连重大决策亦先问过琼蝉的意思。”
“这样不好吗?”曦华问。
姬俊摇头。
“也许,以陛下之英明,不会忌惮琼蝉的权势,但再好的兵刃,也需细细打磨,才能真正展露其锋芒。琼蝉一路走来太过顺利,这对于一位储君而言,并非好事。他还需要磨砺。而孟彦,就是陛下给琼蝉选的磨刀石。
孟彦出生的那日,北方一个久攻不下的部落忽然递来降书,称臣归顺。陛下大喜,言说孟彦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小时候孟彦但凡学会了什么,或者是得到先生一字半句的夸赞,陛下都会给明华殿送来让所有人都侧目的赏赐。起初,众人都以为陛下是因为宠爱姚妃,才对孟彦格外爱重。可后来,陛下走到哪里都带着孟彦,连跟大臣议政的时候,都让孟彦在身边玩耍。于是,所有人看孟彦地眼光都不一样了。他们开始猜测,陛下是不是已经开始忌惮琼蝉和王后的势力,想要扶持孟彦。
现在想来,也许姚妃就是在那个时候被人下了毒。”
“可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曦华问。
“虽然黄帝打败了炎帝,覆灭了神农国,但神农旧部人心犹在,复国之念从未断绝。传言,陛下与神农氏并不恩爱,当初立她为后多半是因为她炎帝后裔的身份。虽然近几百年来,陛下一直在分化和拉拢神农旧部,但王后威望仍在。若她振臂一呼,还是会有许多神农部族愿意效忠。而整个大荒,唯一能与王后这股力量相抗衡的,就是同样被灭国的高辛。”
说到这里,姬俊又回到台阶边,喝了口酒,道:“所以,不管当年我初入宫时,王后愿不愿意抚养我,我都会成为姚妃的养子,孟彦的兄长。这是陛下平衡琼蝉和孟彦势力的关键一步。
以王后的聪慧,也许从我被送到明华殿开始,她便已经猜到了陛下的心思。琼蝉在祭典上的布置,严谨周密,环环相扣。事先并未走漏任何消息,事后也撇得干干净净,没留下任何一丝把柄,显然非一日之功。可怜孟彦从未有过争储的心思,却被他们当成了眼中刺,而我自诩聪慧,也直到旧都祭台之上,命悬一线之时,才想明白这一切。
方雷族长不想参与到孟彦和琼蝉的争斗中,也不想把童丞牵扯进来。所以,他宁愿得罪陛下,牺牲夙若的幸福,也要拒绝这门亲事。”
“那你呢?”曦华问。
“我?”姬俊笑道:“以我的身份,想娶谁不想娶谁,哪里是我自己可以决定的。孟彦与琼蝉相争已成定局,他们俩注定成者为王败者寇。而我也已深陷在这旋涡中,无法回头。若将来孟彦胜了还好,若他败了,轻则放逐,重则身死。而我,多半是要陪着他的。我若娶妻,到时候岂不是害了人家姑娘。”
“也许,那位姑娘并不这样想。”曦华道。
“也许吧。”姬俊又喝了一口,道:“就像简荻。她可以算得上是我见过的,同辈当中最聪慧的姑娘。想必孟彦还在病中之时,她就已经想到了今后可能发生的所有情况,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爱上了孟彦。幸而,孟彦也对她倾心相待。即便日后孟彦落败了,他们也能彼此慰藉着,度过余生。
夙若却不一样。她只是在宴席上看过我两眼,便把我记在心上。而我到现在,却连她的脸都没记住。方雷族长拒婚后,简荻曾因担心她,派人偷偷查过她的汤药饮食,发现其中大多都是补气养身之物。医师推断,她可能是相思成疾,才会卧塌不起。我记得当时自己心中并无多少波澜,还写了一封劝慰的书信托简荻带给她。
白日听到她可能病亡之时,我确实有一刹那的慌乱,但现在想来,那更多的是替她感到惋惜和不值。”
“值与不值,旁人说了不算。”
姬俊回过神,诧异地看着曦华。记忆中的她,就像是一根会应声的木头桩子,无论自己说什么,都好像是在自言自语。而现在,她不仅完全将自己的话听懂了,还能插上一两句自己的见解。这四十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竟忽然开了窍。
“此话怎讲?”姬俊问。
怎讲?曦华愣住了。她抱着酒坛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讲,就是觉得,每个人想要的都不一样,你眼里的不值得,或许在别人眼里比命还重要。本王说,每个生灵,之所以区别于其他,就是因为他有自己的想法和选择。正因为这些选择的不同,才会有如今的大荒众生。”
夜色渐深,姬俊的酒坛也空了大半,他喝完剩下的酒,把酒坛扔到旁边的草地上,然后半躺着倚在台阶上,双眼望天。今晚来找曦华,应该是有什么事要问她,可现在为何突然想不起来了。他晃了晃脑袋,眼神迷离,口齿不清道:“照你所说,我倒是宁愿自己永远都不要喜欢上哪个姑娘。”
“为什么?”曦华转过头看他。
“因为一个人若是喜欢上另一个人,心里就会盼着对方能回应自己。心中有了期望,便有难免会伤心失望。就好比方雷夙若,如果她不曾喜欢我,或者喜欢的不是我,说不定就不会有如今的下场。”
从曦华的角度,只能看到姬俊略显阴郁的半张脸。她收回目光,转过头,道:“你若心里实在难过,就去看看她吧。”
姬俊没有回答。
曦华等了一会,以为他是醉得睡着了,起身准备喊人将他扶回房,却听他闷声道:“我曾想过,我虽不喜欢她,但若是方雷氏答应指婚,我还是愿意娶她的。毕竟,世家大族之中,能两情相悦,琴瑟和鸣的夫妻少之又少。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