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华辞 第17章 等闲平地起波澜5

“姑娘，该喝药了。”

常茙府规矩森严，侍女端着汤药站在门外，低着头不敢直视屋内。

姬俊走到门口端过药碗，递到曦华面前。曦华伸出双手，小心接过。却没想，手一抖，药碗滑落，褐色的药汤洒了一地，曦华和姬俊地衣摆也未能幸免地沾了不少汤汁。

“你没事吧。”姬俊顾不上洒掉的这碗汤药用了多少名贵药材，只关切地看着曦华。

曦华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右手。不知道为什么，右手忽然颤抖个不停，一点力都使不上。

姬俊也发现了她的异样。他轻轻解开曦华右手上的绢纱，发现曦华已经开始愈合的伤口周围竟然微微泛黑。

这是，中毒的迹象！

怎会中毒？姬俊心思急转。眼神落到依旧站在门口，正犹豫着该不该进来收拾的侍女，姬俊寒声道：“去告诉守卫，没有本王的吩咐，任何人都不得靠近三殿下的院子。即便是你们族长，也需通报。”

侍女愣了一下，应声离开。

怎么会中毒？曦华也想不明白。她蹲下身，用左手手指沾了一点碎药碗里的药汁。

姬俊看到之后，吓了一跳。他快步过来，弯下腰一把拉过她的手臂，把她从地上拉起来，道：“你做什么？”

他力道极大，曦华挣不开，便干脆往前凑了凑，将沾了汤汁的手指送到自己嘴里。

姬俊一口气提到嗓子眼。

“没毒。”曦华舔了舔嘴唇。

姬俊松了口气，也松开曦华地胳膊。“这汤药还未入口，应当不是。但是，能在你的眼皮子底下给你下毒，还让你没有察觉，这实在是……你可还撑得住？能分辨出是什么毒吗？要如何解？”

曦华摇头，她坐回角落的凳子，一脸茫然。

姬俊深吸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只是个医师，不，不对……你只是因为身受重伤，跟我们回来养伤而已。常茙府没人认识你，除了我，他们根本不知道你懂医术……他们为何要针对你？还是说他们其实是想对我们下毒，那为何我没有任何不适？常茙氏为何要在自己府中对我们下毒？”

“有酒吗？”曦华忽然轻声道。

“什，什么？”姬俊没反应过来。

“有酒吗？越醇越好。”曦华重复。

“有。”姬俊不知她想到了什么，起身找酒。不一会，就拿来一个黑色酒坛。

常茙府用来招待贵客的酒，自然是珍品。封口未揭，就有香味溢出。

“洒到我身上。”曦华道。

姬俊只愣了一下，便依言照做。他用灵力从坛中引出一捧酒浆，再凝酒为雾，随后让酒雾均匀地落到曦华身上。

待雾气散去之后，姬俊看到了真相。

曦华今日穿的是由常茙府准备的一身月白色的衣裳，因被朏朏撞出了一口血，衣袖和膝盖处还沾着不少血迹。可是眼下，她胸腹处的衣料在沾了酒之后，竟然泛上了一层淡淡的青色，而不小心落到她身上的几根白色的朏朏毛，竟变成了深青色。

“朏朏身上有毒？”姬俊当即确认。

曦华点头。

“好狠毒的计谋！”姬俊怒道：“今日若不是那朏朏喜欢你，若是它直接被抱去了孟彦房中，我和孟彦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常茙府好大的胆子。他们当真以为，没有旁人知道我们入了常茙府的消息吗？”

“老五和桑葚知道。”曦华道。

姬俊一愣，随后顺了一口气，道：“那建茨不过才一百岁出头，她不可能有如此深的心机，定是被人利用了。若我和孟彦在常茙府出事，无论是不是常茙府下的手，他们都难逃玄帝的责罚，常茙族长应当不会这么蠢才是。”

曦华没有回答他的疑问。连姬俊都想不明白的事，她如何想得明白。在姬俊一头雾水之际，她找来一个空碗，笨拙地用左手给自己倒了一碗酒，随后掰开右手的伤口，将手掌直接按到酒中，酒液瞬间被鲜血染红。

“你！”姬俊惊呼。

疼，钻心的疼！疼到眼前一片漆黑，疼到浑身不住颤抖，昨日抗下两个刺客的致命一击，又拦住老五那一刀，曦华都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可眼下，她却恨不得立刻咬断自己的舌根，一死了事。

姬俊看着紧闭着双眼，浑身颤抖的曦华，悄悄握紧拳头。又一次，她因为他，受伤了。他犹豫了一下，随后上前，用力抱紧曦华。即便无法同她一起承受痛苦，至少要让她知道，他的歉意。

一连换了四碗酒，直到伤口周围的异色完全褪去之后，曦华才就着姬俊递过来的帕子，擦干手上的血迹和酒渍。

缓了一会后，曦华才道：“我想回去躺一躺。”

晚上，姬俊给孟彦换过伤药后，又用酒细细查过周遭，才在旁边的塌上歇下。整个白天，他都不敢去看曦华。他害怕看到她的毒还没有解，害怕看到她还在咳血，害怕察觉到她明显压抑的呼吸，害怕她不得不强撑着精神同自己说话。

刚闭眼不久，迷迷糊糊之中，姬俊忽然听到曦华既惊喜又畏缩的一声惊呼：“本王！”

随后，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本王’是自称，不是称呼。你说你这颗石头脑袋，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

姬俊睁开眼，见一只巴掌大小的青羽小鸟正站在曦华屋里的桌子上，两粒绿豆大小的眸子里，满是不耐和不屑。它对面，曦华已经披衣起身，发丝略显凌乱，双眼有些茫然。

“我错了……”曦华垂头。

姬俊勾起嘴角，觉得有些好笑。又是那副做错了事等着挨骂的模样，但其实心里多半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转而看向那只小青鸟。对修为高深的妖族来说，兽身吐人言并不困难。然而，但凡能修成人身的妖，其本体都异常强悍，至少，不该是巴掌大小。

“算了算了，本王大度，懒得跟你计较。”本王在桌上转了一圈，随后上下打量了曦华一眼，道：“不过，你这伤，倒是伤得很别致啊。经脉尽断，五脏六腑碎得跟柳絮一样。只是，还是碎得不够均匀。比如，这心脏就只碎了一半，不然，你怕是已经一命呜呼了。还这手掌，是被利刃割断的吧。只是，这刀似乎有些钝。唔，还中了毒。虽用酒洗过，但也只是暂时压制而已。不过，这毒实在不够看，随随便便就能解了。说实话，本王觉得……”

五脏破碎如柳絮！姬俊听到这里，不由得握紧双手。原来，她竟伤得这样重！怪不得，童康会说，连他都医不好。

本王把曦华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嫌弃了一遍，最后才总结道：“虽然有些不够看，但勉强够冲开缚元术了。”总结完之后，它又扑腾了两下翅膀，道：“你知不知道，本王感应到缚元术有异动，愣是放下手中要事，不顾风雨，飞了一天一夜，万里迢迢而来。你看看，你看看，羽毛都掉了好几根。”

“你去哪里了？”曦华问。

“北海那只老鱼藏了几坛万年好酒……”本王随口答到一半，忽然回过神。它飞起来，落到曦华肩上，不轻不重地踩了她几脚，道：“你这是在盘问本王？”

“不，没有。”曦华赶紧否认。

大约是觉得把找老友喝酒说成是正事这种借口太过拙劣，本王眼珠一转，道：“你服过固元丹了吧。不过，不应该啊。虽然我的炼药技艺一般，但千年药材的药性，不该这么差才是。为何你的伤势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

“不然，你再给我一颗？”曦华小声道。

本王听完之后，又踩了她两脚，嚷嚷道：“你当那是糖豆子，要多少有多少吗？”

说完，它绕着曦华飞了一圈，道：“不对，你身上一点固元丹的味道都没有。”

曦华心头一跳。

本王立刻发现她的不对。

“你没吃是不是？”

曦华吓得浑身一激灵。

“固元丹呢？快拿出来，本王闻到药香了。”本王道。

“没，没……”曦华声若蚊呐。

“藏起来了？”本王在屋子里飞了一圈，道：“你怎么还换了住处？不是个酒铺子吗？”话音刚落，它眼中忽然精光一闪，浑身的羽毛都竖了起来：“谁！竟敢偷窥？”

“什么？”曦华抬头。

不待她反应过来，一支青色羽毛已经飞了出去。

姬俊只觉得迎面而来的那片羽毛看上去轻飘飘的，其中却夹杂着万钧之势，那股威压镇得他连出手防御的本能都忘记了，只能呆呆地等着羽毛飞来。

奇怪的是，那羽毛在即将击中他眉心之时，竟忽然停了下来，随后轻轻地落到姬俊掌心。

见羽毛竟然没有伤到人，本王眼睛动了动，随后翅膀轻轻一挥。

姬俊觉得自己被一股雄浑的灵力包围，转眼便从自己房间被裹挟到曦华面前。

双脚落地的一瞬间，他清醒过来：竟不是梦吗？随后心中大骇。这鸟竟然轻轻一挥手，就将自己带到这里，其修为，定是深不可测。若它想要对自己不利，自己怕是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你别伤他。”曦华赶紧出声。

本王定睛一看，随后轻哼一声，道：“呵，是你啊。难怪。”

“您，认得我？”姬俊定了定神，道。

“高辛俊嘛。”本王道。

只轻飘飘的四个字，却让姬俊心头一酸。这世上，已经没有多少人，在明知他身份的情况下，还唤他“高辛俊”了。

本王没在意姬俊的神情，它上下打量了姬俊两眼，道：“本王方才还在奇怪，这小小的轩辕城里，竟还有神器能阻隔本王的翎羽，原来是坤天罩啊。”

说完，它飞到曦华面前，使劲啄她的脸，怒道：“固元丹送人了，坤天罩也送人了，你是真不要命，真不要命啊……”

曦华抬起双手，一边躲一边求饶：“你不是说我不会死嘛……”

“你是不是脑子也被打成柳絮了！不容易死和不会死是一个意思吗？”本王急得又啄了曦华几下，道：“就算你现在还能站着同本王说话，没了固元丹的药力，想要完全复原你的身体，至少要好几年。这意味着，你要疼上好几年，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您别责怪她了，都是我们连累了她。”见曦华四处躲避，甚是狼狈，姬俊上前劝道。

“呵，你以为那轩辕孟彦吃了固元丹，勉强捡回一条性命，是什么幸事吗？”本王重新站到曦华肩上，看向姬俊道：“固元丹可是本王专为曦华破缚元术时准备的，那药力可不是他可以承受得起的。”

“你说什么？”曦华惊道：“那他吃了会怎样？”

“难道你们都没发现，你们给他用的其他疗伤药都没有效果吗？固元丹虽护住了他的命，但其庞大的药力也阻隔了其他疗伤药的药效，使其不能渗入被固元丹守住的心脉……”

“那要怎么办？”曦华打断它。

本王跳起来又踩了她两脚，骂道：“怎么办，怎么办？让你用功的时候你不上心，事到临头问本王怎么办！不怎么办。躺上几年，等固元丹的药效逐渐消散之后，自然就无碍了。”

本王说完之后目光忽然转到姬俊身上，道：“倒是你，坤天罩也同样不是你能驾驭的宝物，你还是交出来吧。”

姬俊再迟钝也已明白过来，本王所说的坤天罩，就是曦华送给他的海棠花簪。他拔下如意簪，递到曦华面前，道：“我本就觉得如此厚礼，受之有愧，现在能物归原主，也算是了了我的一桩心事。”

曦华往后退了一步，低下头，一副拒不接受的模样。

本王见状，骂道：“就你现在这副身子，没有了坤天罩，大风一吹就会倒，你还想不想活了？”

“你不是来了嘛。”曦华这次回答得很快。

“你还顶嘴？”本王大怒，扑腾着翅膀又开始啄曦华。“你是不是见不得本王出去逍遥自在，是不是一天到晚都在盘算着如何把本王困在你身边，给你当护卫是不是？”

曦华被它逼得不得不再次缩起脖子，拿袖子手臂护住头脸。那动作姿势十分娴熟，仿佛经常这般。

姬俊清楚本王并不会真的伤害曦华，而自己也没办法参与到她两人之间，干脆后退两步站到角落，选择沉默。

“我答应你，等伤好之后，一定会努力用功……”曦华一边躲一边保证。

“这么多年了，你每次都说自己努力了，用心了，可结果呢？”本王再不会相信她了。

没想到，曦华却忽然放下胳膊，直视本王的双眼，道：“我不想下一次我再想要护住谁的时候，还是只能用自己的后背去挡。”

本王愣住。它停在半空中看了她两眼，催促道：“那就跟本王走吧。”

见本王妥协，曦华松了口气。她想了想，还是走到姬俊面前，道：“其实，其实我不是神族，但也不是巫族，我是……”

本王听到这里，眼神忽然一闪，立刻打断，道：“她是昆仑山下的一条小巴蛇，封山之前被本王叼出来，准备留着当口粮的。谁知她竟误打误撞，得了化蛟的机缘。不就是化蛟嘛，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至于逢人就说嘛？你信不信，就算你化成了蛟，与天地同寿，本王也能一掌把你拍碎？好了好了，遗言交代完了，后会无期。”说完，它就扑腾着翅膀催促曦华离开。

后会无期？姬俊惊讶地看着曦华。

“它说笑的。”曦华道：“你放心，簪子在，我就在。若，若哪天簪子不在了，你也要好好活着。”

“你咒谁呢？”本王呵道：“快走。”

曦华又看了姬俊两眼，才转身往门外走。她也不知道，这一别之后，再次相见，会是何时。

走到门口时，姬俊忽然叫住她：“曦华，你一定要活着。我会收好如意簪，等你来找我。你相信我，下一次再见时，我一定不会再需要别人用性命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