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将夹杂着各种情绪的思念慢慢熬成了毒,丝丝入骨。
神族寿命漫长,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于他们而言,都不过是弹指一挥。
然而,四十年后,曦华再次来到酒铺时,差点没认出来。
房屋的外墙全部翻新过,上面的茅草比从前厚实了许多。原先的篱笆墙变成了夯实的土墙,墙上爬着桑葚最爱的蓝色喇叭花藤,墙外边是一圈修剪齐整的山茶树。院门也重新换过,比原先高大了许多。门两边挂着一对红灯笼,灯笼旁边的旗子上,正面画着一个酒坛,反面是一副碗筷,正是酒铺食肆常挂的招牌。
院子还是原来的那个院子,但一切又好像全都不一样了。
“奶奶,您慢着点。”院子里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唉,你别这么紧张,我就是想晒晒太阳。”另一个老妇人的身子似乎有些虚弱,说话都有气无力的。
“桑葚这个老顽固,总喜欢把我关在屋子里,觉得我已病入膏肓,说不定下一刻就会一命呜呼。”老妇人喘了口气,道:“可是我知道,我的命还长着呢。我还要看着我的重孙出生长大呢。”
“爷爷啊,他就是心疼您。这几年他一直在后悔,说当初没跟那位祖宗学习医术。”
“就他那个脑子,熬出来的药,我可不敢喝。”
曦华弯起嘴角,原来桑葚都快有重孙了。
“酸杏干和梅子酒都备好了吗?”老妇人问。
“都备好了。”年轻女子接话道:“听爹说,那位使者这些年,一年比一年来得勤。”
“是啊,”老妇人叹道:“他每来一次,桑葚和老爹就伤心一次。”
“您说,那位姑娘会不会已经……”
“这话你可别当着他们俩的面说。”老妇人叮嘱了年轻女子一句,随后道:“听说九王子已经病了几十年了,整个大荒的医师都去王宫走了一遭,还是不见好。说不定,新都那边也在等着她救命呢。”
救命?曦华眉头一皱。九王子是谁?姬俊每年都会派人来这里打探自己的消息。他是一直在等自己吗?
想到这里,曦华恨不得自己长了翅膀,立马飞到新都。
“铺子今天关门盘点。这位姑娘,你是要买酒吗?”
曦华转过头,见身后不远处走来一个少年。少年眉宇间,竟有七分桑葚当年的影子。
“哦,我只是路过,有些口渴。”
少年打量了她两眼,道:“那你进来喝口水吧。”
曦华犹豫了一下,还是在门槛外停下脚步。
物是人非,何必勉强。
院门大开,院中情形一目了然。廊下半躺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她身旁坐着一个年轻妇人。那妇人腰腹圆润,已怀孕多月。
少年见曦华不进门,也不勉强,将清水递给她后,又拿了块饼子给她。
曦华看了一眼那饼子。无论是形状还是飘出来的香味,都和从前一样。
“我爷爷和老爹都是被人捡回来的。所以我家有祖训,对路人要客气有礼。”少年解释。
想起从前,曦华朝少年道:“缘来缘散终有时,命数如此,顺其自然就好。”
少年一怔,没听明白。
曦华笑了笑,收下饼子,道:“你妻子身子康健,面色红润,这胎定能顺顺利利。”
“借您吉言。”少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傍晚,桑葚到回家时,惊讶地发现,院墙上的蓝色喇叭花竟一夕之间,全部绽放。
“家里来过什么人吗?”老五冲进院子,看向院中三人。
少年早就发现了喇叭花的异样,结结巴巴地把见到曦华的全部过程说了一遍。
老五松了口气,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桑葚已经年近花甲,看着比老五还要老些,可性子却一点没变。
“我们惦记了她几十年,她倒好,过门而不入!”
老五毕竟比他多活了几百年,看得比他开。他摇了摇头,道:“姑娘说得对,她注定不属于这里。能遇见她是我们的缘分,只不过现在,这缘分尽了。去准备一桌好菜,咱们喝酒,吃杏干,赏花,别辜负了她一番心意。”
心里惦记着事,赶路也会比平常快些。赶到新都时,新都正下着一场朦胧春雨。曦华曾来过好几次新都,但每次给她的感觉都与上一次不一样,一次比一次有烟火气,一次比一次繁华,曦华很喜欢这种温暖的感觉。
姬俊的王子府,自他来新都为质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修建,前后历时约一百年。是整个新都除了王宫以外,最气派,最奢华的府邸。玄帝陛下仿佛是想要通过这样一座府邸告诉世人,他对姬俊的宠爱。但如果换一个角度想,这座特殊的府邸,也在时时刻刻提醒姬俊,他特殊的身份。
“我是医师曦华,想要求见殿下,劳烦通报。”
这句开场白,是曦华从酒铺离开后,就一直在心里反复琢磨出来的。这是她第一次来姬俊的家,从进门开始,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她都不想失礼。
不料,侍卫动都没动,硬邦邦地回了句:“殿下不在,你请回吧。”
“那我在这里等。”曦华道。
侍卫上前一步,道:“这里是王子府,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闲杂人等吗?曦华想了想,似乎在旁人眼里,她这样的人于姬俊而言,确实是闲杂人等。
曦华后退两步,退到旁边。可那侍卫又上前赶她,曦华不得已,一退再退,直到离府门已有五六十步远,方才停下。
闭门羹曦华吃得多了,并不觉得有什么。王府的围墙外遍植松柏,棵棵都有两人合抱那么粗,不愁没地方躲雨。曦华只是有些担心,若那侍卫一直推脱搪塞,姬俊有可能很久都不会知道自己已经来了新都。
无奈之下,曦华想了一个最笨的法子,就是守在这府门口。姬俊进出府邸,总会察觉的。
可是,一连等了五六日,曦华都没有守到姬俊。倒是被越下越大的春雨,淋得满身狼狈。间或有几个行人,以为她是哪里来的乞儿,心善赏她些吃食,才让她没有饿晕过去。
这日傍晚,一整日没吃上饭的曦华饿得有些眼晕,她蜷在树下,有些难受地捂着肚子,盘算着等入了夜,得找点东西填一填肚子。
远处传来一阵车马声。曦华侧耳听了听,是两乘双驾马车,车旁还有好些骑着马的侍卫,应当是哪个贵族出行。她在心里哀叹:要是来的是姬俊就好了。
“曦华?是你吗?”
哪里来的声音,听着这么像姬俊,莫不是自己饿得狠了,幻听了?曦华自嘲地晃了晃脑袋。
“曦华,真的是你?!”
真是姬俊?曦华猛地抬头。春雨和凌乱的发梢遮挡了她大部分视线,但她还是看清了眼前的身影。
姬俊惊喜得单膝跪地看着她,激动得语无伦次:“你怎么来了?你什么时候来的?你在这儿等了多久?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
“我……”
“你还好吗?怎么这么虚弱?是上次的伤还没痊愈吗?”姬俊急道。
“我饿了。”曦华老实答道。
“你一直守在这里吗?”姬俊一把抓住曦华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扯起来,道:“若我今日不回,你要等到何时?若我出了远门,你又当如何?”
“我听说你在寻我。”曦华眼前一阵眩晕,腿抖得站不直身子。
姬俊又急又气,当即弯下腰,双臂一抄,将人抱进怀里,往王子府去。
一个圆圆脸的俏丫头帮曦华擦了头发,给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然后将她带到一处开阔的厅堂内。
曦华进门之后才发现,姬俊的身边还坐着一对年轻男女。
“我府里没有女眷,只能先委屈你穿侍女的衣裳。”姬俊打量了曦华一眼,道。
“没事的,”曦华喝了口热茶,道:“这已经是我穿过的最华丽的衣裳了。”
姬俊眼神黯了黯,随即轻轻抚掌两下。
侍女鱼贯而入,摆好饭食。
“你连日饥饿,肠胃虚耗,今晚先喝碗肉糜粥,好好休息,等明日好些,我再设宴给你接风。”
曦华还没接话,那陌生姑娘先开口笑道:“俊哥哥,你关心起人来,还真是无微不至啊。”
姬俊轻咳一声,道:“曦华,还未给你介绍。这两位是西陵氏少族长西陵璋,和他的妹妹西陵琰。”
曦华怔了一下:这是要见礼吗?是了,这里是王子府,不是她的酒铺,说话做事都要讲求上下尊卑的。她站起身,努力回想行礼时应当是右手搭在左手上,还是应该先撤步。
姬俊看她低着头,手足无措的样子,心头一酸。从前她猜出自己身份时,就是一副拘谨到连话都说不利索的样子。
西陵璋赶忙推辞道:“曦华姑娘不必多礼,我与姬俊自幼相识,兄弟相称,他的好友,就是我的好友。”
曦华抬头看向姬俊,见姬俊点头,才僵着身子重新坐下。
西陵璋看了看神情恍惚的姬俊,又打量了曦华两眼,起身朝姬俊拱了拱手,笑道:“额,我突然想起来,府里还有些杂事要处理,就不多叨扰了。”说完,便拉着妹妹匆匆离开。
眼见西陵兄妹离开,曦华暗自松了口气。
“没外人了,快吃吧。”姬俊拿起玉箸,先夹了一口菜。
曦华这才低头喝粥。
王子府饭□□致,肉糜粥熬得浓稠软糯,咸淡也很对曦华的胃口,她一勺接一勺,吃得香甜。姬俊却味同嚼蜡。他放下玉箸,静静地看着曦华。
四十年前那夜离开后,你去了哪里?你的伤什么时候好的?这些年你住在哪里?为何现在才来新都?
“我吃好了。”曦华放下玉勺。
侍女撤去餐具后,奉上茶点。
姬俊捧着茶盏,想了又想,半晌才道:“多年不见,你一切安好?”
曦华点头,道:“我去了酒铺,听说你在找我,就过来了。”
四十年的光阴,竟被短短一句话轻轻带过。
见她不愿多提,姬俊也不再问。
“去岁听说桑葚的孙媳有了身孕,再有几个月,就该生产了吧?”
“可惜,他妻子大概看不到了。”曦华道。
“连你也没办法吗?”姬俊道。似乎桑葚那妻子已经病了有几年了。
“生老病死,阴晴圆缺,盛衰枯荣,天理伦常,没办法的。他的妻子并不是病了,是老了。所以,我也没办法。”
“那就顺其自然吧。”姬俊道。
“我只是觉得,缘分和命运,实在说不清,有些心酸罢了。”曦华感慨。
“那你呢?你信命吗?”姬俊问。
“信啊。”曦华点头,道:“不过,有人曾同我说过:虽然我们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命,却可以在有限的条件下,选择自己的活法。”
这话听着有些耳熟,姬俊想了想,道:“是这个道理。不早了,你淋了多日的雨,我让人备些热汤,你早点沐浴休息吧。有话,我们明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