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登基近一年的皇帝决定了自己的第一个年号——始元。
当然,这件事对韦仁而言没有任何意义,此时,他的全部心神都放在十指指尖上——韦仁死死抓住被角,坚决不让韦玄成破坏他温暖的被窝。
“你说过,我可以八岁入学,还有两年呢。”
韦玄成看着蚕蛹一般的二儿子,有些底气不足地说道:“那是我一年前说的,已经不适用于今天了。”
大概是被韦玄成不要脸的话震惊到了,被窝里静了几息才传出闷闷的声音:“言不信者行不果。”
韦玄成揪住被子的手一顿,然后更加用力:“你想说我说话不算话,就不能叫你起床?谁教你的?典用错了!咱们是儒者,讲究的是‘言不必信,行不必果(1)’。”
韦仁:……
果然不能随便晃荡半瓶子的醋,韦仁被说得十分羞耻,只好继续闷不吭声地和韦玄成抢夺被子。
韦仁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就算韦玄成是个“弱鸡”,拼力气他也是拼不过的,眼看被窝要失守,韦仁忍不住再次开口:“阿母教我的。”这就是在冤枉赵氏了,赵氏只是给韦仁读了《修身》,压根儿没给他解释过文义,完全是韦仁自己猜的。
韦玄成听了,不仅没停手,反而笑了,笑得幸灾乐祸:“嘿,就是你阿母让我过来送你去学馆的。”
随着韦玄成话音落下,被子也终于脱离了韦仁的小手。韦仁鹌鹑似地趴跪在床上,还因为突然而来的温差打了个激灵,韦仁没好气地反驳韦玄成:“不可能!”
“你去问你阿母。”
被子被韦玄成抱在怀里,韦仁抢不过来也不打算乖乖就范,歪着头发乱翘的脑袋,一对黑漆漆的眼珠子控诉地看着韦玄成。
八岁上学的约定是韦仁用给韦玄成保密私房钱的保证以及十次捶背服务换来的,韦仁轻易不想威胁韦玄成,但韦玄成也不能这么理所当然地无视这个约定。
韦玄成被二儿子这样看着,刚刚坚硬的心又有些虚了,沉默片刻,韦玄成终是退了一步,放软了声音哄道:“你听话去上学,我给你弄好吃的。”
“多好的?”
“特别好的。”
父子二人谈好条件,韦仁总算心甘情愿地起床了。
韦玄成虽然说话不算话,却也没骗韦仁,韦家诗礼传家,韦玄成却不强求自己的孩子提前进学,韦仁入学的事确实是赵氏临时决定的。
果然,吃早食时,赵氏搅着酱汤,慢条斯理地对韦仁说:“你几个从兄都是四岁启蒙,我也不要求你变回四岁,就和你大兄一样,六岁启蒙也使得。”说完,看一眼正在喝粟米粥的大儿子,赵氏问道,“四郎,你也觉得早进学比晚进学好吧?”
韦世然被噎了一下,艰难地咽下粟米粥,借助食物带来的踏实感,韦世然肯定地回应道:“好!”末了还补充了一个现想出来的理由,“我那时候年岁最小,就算背不出文章,先生也不会训我。”
赵氏对大儿子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然后就炯炯地看着二儿子,问道:“五郎,阿母和你大兄总不会害你,昨日我已托你三伯母给戚先生送信,今日就让你阿翁带你去拜见先生,可好?”
可好?他若说不好,可能就真的不好了。
于是,韦仁就在韦玄成鄙视的目光下,十分干脆地点了下头:“好,我听阿母的。”
韦仁有些奇怪赵氏为什么突然想让他去上学,明明不久前赵氏还说要带他出城去巡视田地呢。
不过,韦仁没有问赵氏,因为坐在他对面的韦元茹正在对他眨眼,那样子一看就是个知情者。
待到吃完早食,姊弟三人一起走出饭厅后,韦仁才凑到韦元茹身边,问道:“大姊,阿母为何突然想我去上学?”
韦元茹摇头:“我不知道。”
韦仁:……那你对我眨眼是个什么意思?
韦元茹接收到弟弟的“腹诽”,很是不以为然:“阿翁去叫你,你才肯起床,刚刚你若还问东问西的,阿母定会不悦。”韦元茹觑一眼韦仁以及走在后面竖着耳朵“偷听”的韦世然,眼珠一转,说道,“不过我能猜到一二分,你们想不想知道?”
韦仁和韦世然双双点头。
韦元茹竖起食指:“一人给我劈一束绣线,我就告诉你们。”
韦仁转头就要走,韦世然扯住韦仁的手,旁若无人地说“悄悄话”:“别走,我想听。再说,大姊一定要让咱们给她劈线,你还能不做?”
听韦世然这意思,他们好似还赚了?韦仁一时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得停下了脚步。
韦元茹见弟弟们识趣,也没卖关子,说道:“阿母怀孕了,女人怀孕后特别善变,一会儿一个主意的。”
韦仁和韦世然突然得知这个消息,先是愣住,反应过来后,异口同声地说:
“我不想要弟弟了!”
“几个月了?”韦仁说完又转头瞪着韦世然,“大兄,你什么意思?”
韦世然和韦仁一个赛着一个嗓门大,韦元茹挥挥袖子:“做什么那么大声,小心惊到胎神。”韦元茹嘱咐道,“梅先生说阿母怀孕才两个月,这事还不能告诉外人。还有,别管是弟弟还是妹妹,他出生前,谁也不许惹阿母生气,不然我是要揍人的,知道不?”
韦世然盯着韦元茹挥舞着的拳头,缩起脖子,低声嘟哝:“姊夫的眼睛是不是瞎了。”大姊哪里温柔了?
韦元茹斜韦世然一眼:“四郎,你说姊夫怎么了?”
韦世然重新仰起脖子,闭着眼睛大声说:“我说,姊夫知道大姊这样孝顺,肯定会更喜欢你!”
韦元茹姣好的面容霎时间染上一抹红霞,韦元茹嗔怪地瞪了韦世然一眼,一丝笑意却自眼角溢出:“尽会胡说。”说完,韦元茹的视线落到韦仁身上,“五郎,庆贺你进学,我送你一样礼物,笔刀和算筹,你喜欢哪个?”
韦仁想了想,说道:“金笔刀和铜算筹,我要笔刀,铜笔刀和金算筹,我要算筹,若都是金的,哪个重我要哪个,若都是铜的……”
韦元茹挑眉:“都是铜的,怎样?”
“大姊你选个重的,换算成五铢钱给我吧。”
韦世然抱着肚子大笑,韦元茹笑骂:“笔刀是铁的,算筹是木的,你爱要不要!”
韦仁很果断:“陌生人才要选择,我是你亲弟弟,两个我都要!”
“滑头。”韦元茹拂袖转身,走前留下一句,“一会儿让弄荷儿给你送去。”
从韦家坐牛车到学馆要两刻钟,父子三人到达学馆时尚未到卯正,韦玄成先把韦世然赶去课室,然后才带着韦仁去拜见戚先生。
戚先生,名远,是韦仁三伯母的表兄,韦家父子并没有按照亲戚关系称呼,而是尊称戚远一声“先生”。
韦玄成替韦仁递上束脩后,对戚远揖礼:“韦仁以后就劳先生多费心了。”
“在少翁面前安敢称‘先生’。”戚先生对韦玄成十分客气,回礼后方才应道,“少翁放心,我定会好好教导韦仁,不知韦仁在家中可有提前启蒙?”
话是对韦玄成说的,戚先生的眼睛却看着韦仁。
韦仁在脑海中回忆起真正清醒的这一年里他做过的功课,唯一拿得出手的好像只有学会了纯正的驺县口音。
韦仁悄悄瞅韦玄成一眼,韦玄成心有灵犀地和韦仁对上眼,然后丢给他一个“你敢丢脸就想想你阿母”的眼神。
好吧,其实为了学习驺县的口音,韦仁经常听书和跟读,小书房里的书他全都“读过”。
韦仁却不能这样说,根据他上一世大大小小的面试经验,面试官总会顺着应聘人的话问一些问题。若此时他说昨天跟着赵氏读了《修身》,哪怕戚先生认为他是在吹牛,多半也会顺着他的话问一问君子之道。
早上已经在韦玄成手里吃过一次亏,韦仁十分保守地回答道:“回先生,我只和家母学过《仓颉篇》。”
《仓颉篇》是识字书,大部分孩子启蒙都用这书,戚先生也不意外,捡了几句让韦仁背诵。
戚先生选的句子均匀地分布在书中的前中后篇,韦仁始终接得顺溜,戚先生不免问道:“可是全文都背会了?”
“是。”
“那你背来听听。”
韦仁凝神沉心后便开始背诵:“仓颉作书,以教后嗣。幼子承诏,谨慎敬戒……”
《仓颉篇》3000多个字,韦仁足足背了一刻钟才背完,他中途看了戚先生好几眼,结果也不知道戚先生是不是没看见,还是看见了只当他心虚只等着他打磕绊,一直也不叫停,韦仁只好从头背到尾。
背完最后一句,韦仁咽了一口唾沫才扬头看向戚先生:“先生,我背完了。”
戚先生十分满意,六岁能背诵《仓颉篇》全文的孩子也不多呐,戚先生不免对韦仁多了些期待,问道:“可知仓颉为何人?”
“阿母说字都是仓颉造的,其他我就不知道了。”
戚先生莞尔:“无妨,先生会教你的。”
之后,戚先生又问了韦仁一些算术和常识性的问题,就结束了对韦仁的考教。
韦玄成跟着师生二人去了课室,看了一眼正在装模做样读书的大儿子,又看了一眼被安排与一个面容憨厚的男孩子坐同桌的二儿子后,就放心地骑马回家了。
用余光目送走韦玄成后,韦仁的目光转移到身边的同窗身上:脸色稍显苍白,但脸颊上的肉是实实在在的,身上的外袍虽是素色,但面料看起来比自己平时穿得要好,可见这小白胖子家底不薄,家中多半是行商的。
韦仁观察小白胖子时,小白胖子也在打量韦仁,双方视线对上后,小白胖子率先露出一个缺了两颗下门牙的笑容,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缝儿:“我叫熊大宝。”
韦仁立刻露出一个更大的笑容以掩饰差点儿脱口的笑声:“我叫韦……”
“仁”字才出了个气音,就被韦仁给吞回去了,因为熊大宝左边鼻孔里突然流出一条清清亮亮的鼻涕。
熊大宝用力吸了口气,发出一股让人一言难尽的声音,然后,还不等韦仁重新介绍自己的名字,熊大宝鼻孔里的鼻涕又流出来了。
这次熊大宝没再吸气,而是任命般地等鼻涕流进嘴里,然后咕咚一声给咽了。熊大宝吃完流进嘴里的鼻涕不算,还用手指捅了捅鼻孔,然后行云流水般地将手指塞进了嘴巴里。
韦仁:……
熊大宝错误解读了韦仁的眼神,有些不确定,又很热情地问:“你也想尝尝?”
韦仁:“不要,谢谢,你的手能不能离我远点儿?”
复建练笔,请多多关照
从前后文能看出引用出处的不再另作标注
(1):《孟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入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