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送走这群热情的同窗,一家人又把屋里屋外仔仔细细打扫了一遍,及至彻底干净了,才着手分配房间。
杨曙上了年纪,又有膝寒之症,便选了紧挨着厨房的那间,这样待生火做饭时,他这厢也能暖和些。
杨缳要了间靠近竹林的,推开窗便能望见一大片翠色,很是赏心悦目。剩下正中一间屋内书架最多的,则留给了杨濉。
方才那名叫绪风的少年去而又返,手里还拎着一大捆柴火,笑嘻嘻地走进院子里说道:“我看你们行李里没有取暖的碳火,便带了些过来。如今天寒,快把火炕烧上吧,不然夜里准得冻醒。”
“哎哟,这怎么使得。”杨曙连忙推拒,“这么大一捆,可得不少钱吧,我们不能要。”
绪风却只是笑:“这是我们东家的吩咐,谁来了都是这待遇,你们只管收下吧,不值个什么。”
“阿叔收下吧,无碍。”杨濉从室内走出来,对绪风道,“可惜我们搬来的急,手里头没有送的出手的物件。今日多谢你了,改天我请你吃酒。”
“成。”绪风放下柴火,冲他们摆摆手道,“我还有别的活计要忙,先走啦。”
“慢走。”
杨曙送他出门,回来时不住地夸赞:“真是个机灵孩子。”
“能在谢家做活的,哪有不机灵的。”杨濉把柴火分好,搬进他们各自的房间里,开始为他们烧炕。
在黄天荡时,他们一到冬天也会烧炕。纵然外头风雪再大,但屋内灯火通明,饭熟炕暖,便是人生一大幸福事。
只是乡下人碳火金贵,他们往往舍不得烧上一整夜,每到后半夜碳火熄灭,杨缳便会被冻醒。
她向家人提起这事时,杨曙笑说:“我小时候一家人睡在一张炕上,就这还舍不得多烧呢。现在比之我那时候已是好上太多了,你呀,就知足吧。”
然而从第二日起,她屋里的炕便开始连烧一整晚,再也没叫她被冻醒过。
杨缳从此便知阿叔只是嘴上说说,心底还是舍不得她受苦的。
今夜依然如此。
杨缳屋里的炕被烧得暖和极了。她睡在上头,丝毫没有来到新地方的陌生之感。等第二日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日上三竿。
杨曙见她睡得香,满意道:“能睡好就行,我还担心你认床,再睡不着呢。”
杨缳摇头,问他:“阿叔睡得好么?”
“好,怎么不好。我发现呀,这屋子还是小点儿好,容易聚气儿,更暖和。咱家那房子当初盖时,就是吃了不懂气候的亏了,不然也该盖小点儿的。”杨曙惋惜道。
要是学人家也盖小一点,不知会暖和多少。他昨晚怕浪费柴火,早早就把火熄了,然而睡到清早身上还是暖洋洋的,这就是屋小的好处了。
趁着这几日天色尚好,他和杨濉又来回跑了几趟,把家里能用的上的东西都搬了过来,只留下一些衣服床褥,以备不时之需。
彻底安顿好后,杨濉便将与自己交好的同窗们都请了过来,热热闹闹地吃了顿“安家宴”。
饭中,不知谁将此时传到了谢教谕耳朵里,叫他临时拉上侄儿赶了过来。
杨缳于是再次见到了谢子桉。
他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倨傲模样,只在见到她一身红衣女装的打扮时略略惊讶了一下,旋即又恢复到常态,不咸不淡地坐在众人中间,仿佛周遭的热闹喧哗都与他无关。
他叔父谢教谕则与他大为不同。
用他学生的话来说,他就是个“吃席大仙儿”,就没有他凑不上的席面。
他为人八面玲珑,一张嘴既能喝,又能说,一开口便是滔滔不绝,偏又妙趣横生,连插科打诨都极有分寸,不讨人嫌。自他加入后,院子里的说笑声就没停下来过。
他的学生笑言:“我就说濉哥儿办乔迁宴这事儿不能叫教谕知道吧,否则他一准凑过来。瞧我说的,真也不真?”
“你不知道,咱岐州就不能有教谕吃不上的宴席,你若吃完了才告诉他,非得把人气死不可。”另一个学生接腔打趣道。
笑声顿时更大了。
谢教谕红光满面,被一众学子簇拥着,脸上的笑和杯中的酒一样,就没停下来过。
杨缳原本一直看着享受其中的谢教谕,及至目光落在他身旁那个一脸苦大仇深的侄儿身上时,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就叫做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吧。
谢子桉此刻一定痛苦极了。
坐在她身边的裴秀才见她一直看着那俩人,以为她不知道他们是谁,便低头向她介绍道:“那位是教谕的侄儿,叫谢子桉,中间那位痛饮的便是我们教谕。别看他是个话痨,起的名儿却和人正好相反,叫谢希言,少说话的意思,你说逗不逗?”
杨缳想不到他居然叫这个名儿,只觉得与其人反差太大,很难不笑。
裴秀才接着道:“我们教谕的亲姐姐,便是如今的蓟州知府,与他的名字仅有一字之差,叫谢希夷,子桉便是她亲生的。除了子桉,她膝下还有个大女儿,正随她在任上呢。可惜你今儿个见不到,等日后见了,准得大吃一惊。”
“为什么?”杨缳奇道。
“长得好看呀。”裴秀才一脸神往,“那姑娘生得是真好看,钟灵毓秀,神仙人物。大家伙都说,就凭那一张脸,做皇妃都使得。可惜当今陛下是女帝,要纳也是纳男宠——子桉长得倒有几分像他姐姐,但还是没她姐姐好看。”
比谢子桉还好看?杨缳的目光再次看了过去。
谢子桉觉察到她屡屡望来的视线,忍不住皱眉,抬眸,瞪向她。
杨缳便不再看了。
“那位姐姐叫什么名字?”她好奇地问裴秀才。
“叫灵葭,谢灵葭。”
“真好听。”杨缳赞道,“知府官人想必一定爱极了她的女儿,才费心给她起了一个这么好听的名字。”
裴秀才却摇头道:“葭者,初生之芦苇也;桉者,常青之高木也。要我说,谢官人恐怕还是疼爱子桉多些。”
是这样么?杨缳心想,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啊。
“小妹妹,你叫什么?”裴秀才倏地问起。
“我单名一个缳字,小名虹蜺。”杨缳不解地看着她,想知道她的名字又有什么说法。
“虹蜺,为缳。”
“虹蜺者,锦绣文章也;缳者,索命之绳也。”
裴秀才咀嚼着这个名字,忽然蹙起秀眉,忧虑道:“小妹妹,你这个名字颇含凶兆啊。”
是锦绣文章,也是杀人的器,两种释义反差过大,这个名字,大凶。
是……么?杨缳的心被震了一下。
她的名字,居然大凶么?
可是,这个名字还是哥哥起的啊。
裴秀才那厢已然含怨望向杨濉,道:“回头跟你哥哥说说,叫他请人给你再改个名字,这个名字不吉利,不能用它。”
“只是一个名字罢了,何必如此麻烦,我不信这个。”杨缳道。
“你懂什么?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赠子千金,不如赐子一好名,你说名字重不重要?”裴秀才坚持道,“小妹妹,听我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的名字必须改。”
“可……”
见杨缳仍在犹豫,裴秀才凑上去低声说道:“小妹妹,我可是专门钻研这个的。你要是信得过我,也不用再请旁人了,一两银子,我保证给你想一个又吉利又好听的新名字。”
“额,”杨缳汗颜,“我的名字用了好些年了,我都习惯了,就不劳姐姐费心了。”
“唉,行吧。”裴秀才重新坐正了身子。
这之后不久,就到了过年的日子。
杨家在是随迁来的,在岐州并无亲戚,只杨濉在新春当日去教谕和同窗们家里坐了坐,除此之外,便再无琐事可忙碌了。
杨缳干脆把院门一关,窝在房里和阿叔一起围炉烤甘蔗吃。
随着火苗越烧越旺,甘蔗表皮渐渐被烤得焦黄,散发出一阵阵浓郁的香甜气息,闻起来很是诱人。
杨曙忍不住抽了抽鼻子,道:“好香啊。”
杨缳便用夹子给她阿叔夹了一截:“阿叔尝尝,我觉得烤过的甘蔗吃起来更甜。”
她其实有些无聊了。往年这个时候,她都跟秀秀一起在村里到处跑着玩呢,现在只剩下她自己,太无趣了。
杨曙瞧出了她的无聊,问道:“虹蜺啊,你不是总好奇咱家咋会从南方迁到这里来么,趁着今日无事,阿叔就给你讲讲如何?”
杨缳眼睛立刻亮了:“好!”
杨曙清了清嗓子,道:“当年大商还是那个大商的时候,咱家便在徽州府世代为民。徽州啊,好地方,富庶得很呐。可惜咱家的日子过得却不大好,为啥呢?因为你爷爷早早便没了爹娘。”
杨缳眼眸一下子暗淡下来。
又是早早没有爹娘的,她是,天贶是,如今连第一次听说的“爷爷”也是。
杨曙却不曾注意到她的失落,继续讲道:“没有爹娘的孩子可怜呐,你爷爷爹娘留下来的家产全被族人给吞了。他一个人吃不饱也穿不暖,眼看就快要饿死了,先帝的征兵令下来了。”
“你爷爷想与其呆在家饿死,不如参军当兵去,横竖还能混几顿饭吃。谁知先帝仁慈,对士兵更是大方的很,你爷爷进了军营,反而越长越壮了。”
“后来,他就在军营里遇见了你奶奶,两个人都是受先帝接济才活下来的,因此当先帝被封到西北大漠为帝时,他们毫不犹豫就追随先帝过来了。”
“再然后,就有了你娘,还有我……”
杨曙讲着讲着,发现没有人吱声了,抬头一看,原来杨缳已经歪着头睡着了。
他不由失笑:“咱家的故事有这么无聊么?都听睡着了。”
不给她讲的时候非嚷嚷着要听,现在讲了,反而又没兴趣听了。
他找出一条小被子给杨缳盖上,自己则坐在炉边,边翻着烤熟的甘蔗边盯着里头跳跃的火苗,片刻后,自嘲道:“是挺无聊的。”
然而平民百姓又不是王侯将相,没有波澜壮阔的一生,他们的故事大抵都是无聊的吧。
杨曙爱怜地看向身旁熟睡的杨缳,不知怎地忽然来了句:“阿叔情愿,你的故事也能无聊一点。”
平淡的,幸福的,像他的爹娘。
他的虹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