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岁醒来时天已大亮,睡在小院果然比房里清凉舒服,上有桂花树挡着天光,也不会十分刺眼。
身边空荡荡的,祝芸似已经起来很久了。昨晚黎岁困得发懵,只觉着枕边人一直在讲故事给她听,不过故事的结局她没来得及赶上,便先一步见周公去了。
她想将故事再续上,可世间万事总是如此,错过了便是错过了,落在时间缝隙里的故事,会永永远远地蒙上薄纱,成为回忆。
黎岁起身,四轮车就在不远的位置,她撑着床沿伸手一够,腿上使了个劲便站起来坐到四轮车里了。
“醒了?”祝芸端了一盆水,用手心儿盛着一下一下往花坛里泼。
“你怎么还穿着我的衣服?”黎岁懒着嗓音问她:“脚腕子都露在外面。”
黎岁转了转四轮车,缓慢挪到祝芸身后,从袖管里掏出几粒碎银子,揽过祝芸的手放在手心儿,复推就一下令她合上掌心,丝毫没有给推脱的余地。
“拿着,吃过饭去万缕阁裁衣裳。”
“不……”
“听话。”黎岁握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在祝芸握着的拳头上轻轻拍。
祝芸此前一向是得过且过,饥一顿饱一顿都是常有的事。而今有个人,仅仅因她的衣裳不大合身便要她去重新裁一件,于她而言是顶奢侈的。
祝芸怔然,见黎岁已经绕着四轮车背过身去。黎岁的背影消瘦纤薄,不过这两天被她喂胖了一点,总算能撑得起衣衫了。
吃过饭,黎岁将祝芸留在家,自己上街去裁衣裳。
“饭碗什么的别动,等我回来收。”
“不要自己转着四轮车瞎跑,当心磕到台阶摔了。”
“有什么够不着的东西,别自己站起来够,等我回来。”
她婆婆妈妈的,黎岁掩着面轻笑,头上的珠钗跟着轻轻晃,莞声道:“知道了。”
出门前,她又担心郎中来请脉的话,黎岁不方便去开,便把门虚虚掩上,只用稍微用力便能打开。
一切安排妥了她才出门,把那几粒碎银子藏在心口,护得严实。
万缕阁是西城最好的成衣局,王公贵族什么的都在那做衣服。祝芸想一想实在不划算,不如绕绕路,去南边的玉纤堂裁上一身,余下的银子还能买几两糕点回去。
玉纤堂的衣服花样不时新,祝芸挑了匹上白下碧的,裁量好以后交给老板,嘱咐说不要做太长,免得衣摆拖到地上弄脏了。
街上热闹,听说三天以后有个花灯会,还专门儿请了打铁花的师父,到时候宫里的娘娘也会来。祝芸没有理会什么娘娘的事,搭话买了一斤桃花酥,用牛皮纸仔细包好拎在手上。
转脸看到个很漂亮的发钗,栀子花的形状,下头用银片捏了几个小花坠子,风一吹叮啷作响。
祝芸把玩了一圈手里剩下的几文钱,壮着胆子上前问:“这钗子多少钱?”
“不卖,只送。”老板说。
“送?如何送?”
老板故弄玄虚,将手里的银子暗自往桌上一磕:“三天以后的花灯会,猜谜最多者得。”
“知道了,多谢老板。”
黎岁种了一院子栀子花,祝芸没有问过她的往事,但却猜想,她一定十分喜欢栀子。银钗雅致,祝芸低着头往家走,眼前却全是黎岁戴上银钗后,笑吟吟的样子。
素来只听过人淡如菊,但若是以花作喻,黎岁像极了栀子花,清淡、温和,花瓣上偶尔泛起淡黄,如同黎岁的乍然一笑,清汤寡水的,只一瞬便匿如云烟,找不见了。
祝芸傻乐着往家里走,行至转角处,特意把桃花酥往身后一藏,继而老神在在地回去。
她其实和黎岁很像,一向孤零零的,不在乎口体之奉,金银细软,一向得过且过;但却莫名对眼前人产生了怜惜,她穿着她的衣裳,身上是她的香气,她想看她笑,看她开心,想把一切最好的都捧至她面前。
但祝芸暂时做不到。就连手里这包桃花酥,也是费心省钱买下来的。
“我回来了!”祝芸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开门,复又顺着门缝探了半个身子进去。
可迎接她的不是黎岁的笑靥,而是满院子狼藉。碗盆摔得到处都是,饭菜洒了一地,墙角对着些红布包起来的盒子,四轮车还停在花坛旁边,上面的人却不见踪影。
“黎岁!”祝芸扔下桃花酥跑进去,主屋传出撕心裂肺的喊声。
祝芸来不及思索,将门猛地一踹飞奔进去,屋里和外头一样混乱,茶杯灯盏什么的乱作一团,床边站着一个男人,黎岁在床上苦苦挣扎。
“祝芸!祝芸!”黎岁哭喊着叫她,祝芸抬起花盆朝男人头上一抡。
“啊——”
男人捂着脑袋惊叫着躲开,扶着床沿喘息。
“黎岁!”
“住……手。”
黎岁趴在床上大口喘气,眼角的泪珠顺鼻尖滚落下来。祝芸早晨是为她精心盘了发髻,现下被搞得杂草一样乱糟糟。衣衫领口处被撕烂,腰间系带也不知踪影,黎岁将衣襟紧紧笼住,嘴里喃喃叫着“住手”,呓语一样细细弱弱。
祝芸冲上前用毯子将她裹住,复挡在身前朝男人破口大骂:“哪来的登徒子,还不快滚!”
男人啐了一口血水,捂着头直起身:“既然嫁给我爹,就是我陈家的人,别忘了你的身份。”
说罢,男人拿起桌上的茶杯狠狠砸在地上,扬长而去。
“你没事吧?”祝芸揽着黎岁的肩头,眼神杂乱无章地上下检察一番,忽觉怀里一软,撞上一个陌生又熟悉的怀抱。
祝芸一手环住她的腰,一手护着她的头脑,温热的呼吸打在胸口,怀里传来小小声的呜咽。祝芸没有说话,只颤巍巍地接受了黎岁急促而毫无章法的投怀送抱。
待哭够了,黎岁直起身,对上祝芸的眼睛后慌不择路地避开,撂下一句:“唐突了。”
“这有什么唐突不唐突的?”祝芸生气了,叉着腰站起身来:“人开心便笑不开心便哭,谁令你不悦你便大闹一场,觉着同谁待在一起让你愉悦你便只和她相处。你待世界七分好,世界只报你三分,余下四分,是要你同上天理论一番才能得到的,为何总说自己唐突了呢?”
“你又对谁唐突呢?”
祝芸气不过,思忖片刻急切道:“我去报官。”
“不许去!”黎岁将她叫住。
“为什么?”祝芸急得直跺脚:“你还没嫁去陈府,他这样就是强抢民女,能叫他吃牢饭的。你不报,难不成忍气吞声?”
“黎岁,你到底在忍什么啊?”
“呵,我忍什么?”黎岁沉了沉嗓子,翻开陈年旧事似的娓娓道来:“陈祁盛是户部左侍郎,我兄长的顶头上司。陈嵩刚死不久的老婆,二品诰命夫人沈氏,是我爹的旧相好,死在我爹手里。若被挑破我爹与沈氏的旧情,黎家满门人头不保你懂不懂?”
黎岁眼里噙着泪,拳头攥得发白,无暇顾及刚才被陈祁盛撕烂的衣服,白色肚兜露出了边角。
黎岁咽了咽喉咙,抬手抹一把泪:“我爹的命,兄长的命,黎家大大小小十几口的项上人头,都系在我身上。陈嵩其人,我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祝芸脑子里踏过千军万马,五脏六腑插了刀似的隐隐作痛。方才她还觉着黎岁和她很像,但其实她错了。
她始终这样孑然一身,是死是活都和旁人没关系;但黎岁不同,黎岁死了也许一样无人在意,但她只要活着,一举一动都得对得起家族兴衰。她不能过问公不公平,没人管她委不委屈,她若做得妥当,也许无人称颂,若行将踏错,变成了整个家族的众矢之的。
上天真是不公平,要女子收锋敛芒,却又恬不知耻地将什么兴旺盛衰之事强加在她们身上。既然男人这么能耐,哪里需要牺牲女人来换去家族昌荣?祝芸不懂。
黎岁将脑袋侧着,顺从地靠在祝芸怀里。黎岁心甘情愿揽入满怀温润软玉,嗓子轻得好似梦呓:“不怕,不怕……”
她真后悔。
后悔出门前没有把门锁上,给了陈祁盛那混蛋可乘之机,后悔自己非要绕路去玉纤堂裁衣服,没有乖乖听黎岁的话,要是早一步赶回来,或许不会……
正想着,黎岁忽然直起身子,朝祝芸身后恭敬道:“兄长大人。”
“兄长?”
祝芸怔怔然转身,左脸突然挨了一巴掌,血霎时从嘴角淌下来。
伴随这一巴掌的,是黎山一通劈头盖脸的谩骂:“哪来的贱人,连户部左侍郎也敢打?来人,拖走。”
说着,屋外进来一群人,左右架着祝芸便要拖出去。
“兄长莫恼。”黎岁恭敬地跪在床上:“小丫头不懂事,都是我没调教好,求兄长高抬贵手,放过她吧……”
祝芸来气了,恶狠狠瞪着他。
“哟~”黎山不怀好意地看一眼黎岁,又看一眼祝芸,腆着下巴问她:“我妹嫁人,你上赶着干什么?莫非……你想娶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黎山仰天大笑一通,复又居高临下地捏住祝芸的下巴:“可,你是个女的。况且,人家陈府拿得出三百两银子买黎岁,你呢?拿得出三两?”
祝芸朝黎山啐了一口,紧接着又挨了一巴掌,右脸随之肿起来,眉骨上未好全的伤口再次裂开。
“兄长求求你,不要伤害她。”黎岁着急地下床跪在地上,复又撑着腿往前挪了挪:“方才陈祁盛来送聘礼,就在外头堆着。答应的三百两银子也送来了,一并放在外头,请兄长笑纳。”
“哟,能下地了?”黎山偏头看一眼黎岁,轻蔑地笑一声:“看来这小丫头确实有能耐。”
说罢,黎山摆摆手示意随从退下,祝芸立马小跑着挡在黎岁前头。
黎山背着手悠悠步子,意有所指地往院子里一看,贱兮兮地问:“我妹的滋味,不错吧?”
“在院子里做这种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又是一串恶心的笑声,黎山背着手走出屋里,大喊道:“银子抬走,其余的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