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祝芸起了一大早,把偏殿里那张桌案抬出去,支到院子里。天儿热,在屋子里吃饭时总是闷得慌。
祝芸很会做饭,普通的苞米粥也能熬的有滋有味,就上青椒炒肉和烧饼,黎岁能一口气喝掉两碗。
“祝芸——”
祝芸正将碗碟往桌上摆,听见黎岁在屋里唤她,手底下一顿,却没有搭腔。
“祝芸,抱我起床。”黎岁仍是喊,声音比往常急切几分:“祝芸,你在吗?”
忍不了了,祝芸放下碟子快步进去,看到黎岁坐在床上,扯着脖子往窗外探。
“你就在院儿里,为何不应我?”黎岁掀开被子往前挪了挪,伸手示意祝芸抱她。
祝芸后撤一步,清清嗓子,拎着阴阳怪气的声音,曼声道:“能不能走路,对我而言,没什么所谓~”她在学黎岁:“若真没什么所谓,那你自己去院里迟,不用我抱你了。”
“你……”黎岁生气了,抽了抽鼻子,肩膀微微耸着,锁骨被吸得凹进去,泪珠便顺势滚落。
“诶,你别哭呀!”祝芸慌了神,疾走到黎岁床边坐下,抬手擦掉她脸颊上挂的泪珠:“抱你抱你抱你,我抱你便是了。”
手背才刚挨上黎岁的脸,祝芸耳朵后头便生出小栗子,心底似踏过千军万马。她的皮肤凉凉的,比瞧上去还要白皙光滑。垂眸时,泪珠俏生生挂在眼睫上,眼尾处泛起霞色,揉了琉璃一样破碎。
黎岁抿着嘴点头,两手往空中一伸,祝芸顺势将她打横抱起。
“没人抱你起来你便这样委屈,那你为何要将身边人全都打发走?”祝芸推着她去梳妆台前洗漱,柔声道:“若我不在,你莫不是得要自己偷偷哭鼻子了?”
“非也。”黎岁瓮声瓮气,鼻音重重的:“我哭,是因着方才以为你走了,又见着你来了。不是因为没人伺候。”
她虽矜贵,却有骨气。
祝芸推她到镜子前,将她的头发揽在手心里轻轻梳,又从妆奁里挑了个银钗,对着镜子比划一下给她戴上。
居高临下地看着黎岁,半晌,她说:“你离不开我了,对吧?”
黎岁摇摇头,珠钗上的坠子跟着晃了晃:“若你没有应承下来,是留是走,我都不会在乎。可你昨儿明明答应留下来陪我,若是走了,我会恨你。”
说罢,黎岁抬头恨了一眼祝芸。
祝芸抿唇看着她,心里有点好笑,一面推着她去院儿里一面说:“你这样,恨得过谁啊?”
黎岁被教养得知书达礼,性子却十分软懦。黎家的家规,教她不逾矩,令她知分寸,却未曾给过她恨上谁的底气。在她身上,祝芸只瞧得见接受二字,遑论愿不愿意,或是应不应当,只能接受。
黎岁夹了根土豆,若有所思地将筷子含在嘴里。转头对上祝芸的眼神,她问:“西城那家水晶糕,当真十分好吃?”
祝芸闪了闪眼波,霎时懂了,接话道:“是啊!那水晶糕通体软糯入口即化,还有顶正宗的天山白。”
黎岁将筷子插到粥碗里搅了搅,眼风一动,迟疑地看着祝芸,却看祝芸偏着脑袋,笑吟吟意有所指道:“你去不了,当真可惜,啧。”
“我想去。”黎岁说。
门外适时地传来响动,郎中又来了。
祝芸开门去请,把脉过后,郎中难得地捋了捋胡子,欠身道:“小姐今日脉象好了许多,照这样下去,恢复如初便指日可待。”
接下来的几天顺风顺水,郎中日日来,黎岁的精神也一天比一天好。
天儿越来越热了,祝芸偶尔会邀请黎岁把床榻搬到院子里睡,但她总说不合规矩,婉拒了。祝芸揶揄她道:“都落魄成这样了,谁在乎你合不合规矩啊?”
于是,她自顾自睡在院子里,摇着蒲扇,望进月朗星稀。偶尔起了兴致,便借走黎岁的萧,坐在桂花树底下吹上一吹。别的乐器她不会,唯独这萧,是她姐姐亲手教的,吹得有模有样。
好在这翻明目张胆的徐徐图之,成功把黎岁吸引出来了。自这晚起,黎岁便和她同榻而眠,就挤在小院,躺在月光下,睡在星光里。
“黎岁,你家这颗大槐树是哪年种下的呀?”祝芸睡不着,盯着那棵桂花树起了心思。
黎岁睁睁眼,正是槐树结花苞的季节,味道不算浓郁,闻着清甜如许。
“不晓得。或许,几十年了吧。”
“唉——”祝芸长叹一口气,胳膊有点枕麻了,从脑袋底下拿出来,沉吟道:“树是永生的,永远永远地立在那,如果不去碰不去砍,注定是要孤独一生的。”
“若非亲自剖开看看,谁会晓得树中纹路丛生,根系纵横。千头万绪悉数藏起来,只留一树阴凉,一丛孤寂。”
“你啊,就好比这颗桂花树。永远永远地扎根在这儿,任风一吹,叶子掉几片;任雨一打,花苞掉几只。今儿东家令你少长一条枝干,你便任她剪掉;明儿西家要你多长些开几朵花,你便卯足了劲地开。”
“你总是一副顺从模样,有人陪着一样,无人陪着也一样。纵然没人问你愿不愿意,我猜,你定是希望有个人陪你的是不是?就像这树一样,开上几朵花,盼星星盼月亮的,才能引来几只蝴蝶遥遥相顾。”
“若是如此,我情愿做只特别的蝴蝶,不用你开花,不需要你是谁,我也永远都在。”
“唉,不说了。”祝芸小小舒了口气,又换了只胳膊枕着,偏头问她:“明早吃什么?”
等了几秒,没动静。
祝芸猛地坐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呼吸均匀的黎岁。
“睡着了?”
“我还说话着呢!睡着了?”
黎岁睡得安静,两手交叠在腹前,脑袋度量好似的正好枕在三分之一处,毯子折了三折盖在肚子上,胸前起伏错落,脸上静得像绢画。
祝芸望着她的侧脸出神,脑海里浮现出她一板一眼说话的样子,小口小口吃饭的样子。她好喜欢三分之一这个数字,枕枕头时只枕三分之一,坐板凳是也只挨三分之一,就连祝芸要扶着她站起来,她也不会将全部的力量附着在她身上。这三分之一之内叫作分寸,剩下是她的余地。
她常对旁人说随意,意味着包容接纳,连同恶意和威胁也一并囊括,但却常常用一套标准度量自己,一寸一分,一毫一厘都不许踏错。这不是教养的缘故,是她自个儿的缘故。
祝芸收敛住呼吸,暗自掐算起日子,黎岁现下刚能起身,大约过不了几日就能下地走路了。她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执着于让黎岁走起来,只是拿这件事当作报答,她不愿看见黎岁整天闷闷不乐,也不想她总是一副没所谓的样子。
有没有人陪她无所谓,能不能走路无所谓,嫁给谁也无所谓。
可是,人总要有在意的东西,才活得下去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