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观宸已经对时间失去了概念,只一味地跑着,像是逃离某种可怖的命运。
松树的气味淡了,路逐渐变得平坦,面前障碍物少了很多。
他做到了。他逃出那座山了。
他心中刚升起一丝喜悦,却发现天有点蒙蒙亮。
得赶紧离开这里。他毫无方向感,只能朝着远离山的方向没命地跑。
光线越来越亮,他发现这是条平坦宽阔的大路,一侧是连绵不绝的山脉,另一侧是河岸,周围没有房屋或店铺。他不死心,继续跑着,直到跑了很久很久,直到晴日高悬,精疲力竭,竟没见着一个活人。
李观宸又累又饿又渴,绝望地走着。
终于有一辆红色长尾车疾速驶来。李观宸一咬牙,站在正前方逼停了对方,然后绕到驾驶座门外急切地开口,“您好!不好意思,能带我一程吗?”
驾驶座里的女人紧紧抿着唇,眼神像是要杀了他。
在这凌厉的眼神中,李观宸有些发愣地看着她的眉眼,脱口而出:“小凉?”
无数回忆在脑海中喷涌。
似是某个深夜,打完牌散场,大家三三两两地走在回去的路上。大刘和她走在前面,自己落在后面。
大刘问她:“凉枫是哪里人?”
她笑了笑,回答道:“流江州人。”
是了。她是流江州人。这里是流江州。
驾驶座里的女人像是一愣。
“你能救救我吗?”他开口。
叶凉枫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将他从头到脚都打量了一番。
李观宸在这审视的目光和长久的静默里愈发忐忑。他记得她牌打得很烂,但有时又爆发出超人的牌技,所以他常常在觉得她不太聪明和觉得她很聪明之间反复横跳。而此刻,她无疑是聪明的。他觉得她的目光像是把锋利的刀,将他这无处遁形的狼狈模样切开,露出这两日的险境。
她神色冷淡,隐隐透出一丝不耐,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方向盘,似在斟酌。
或许他应该趁机说点什么,抓住对方的恻隐之心,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着,开不了口。
他愣愣地看着她,像是在等待命运的审判。人总是有聚散有悲欢,打牌的时候,大家互相也有些小摩擦,后来他不怎么热衷打牌了,大家也慢慢散了。他身边再也没有和她亲近的人,他也再也没有听到关于她的消息。联系方式还是有的,但是没有理由去联系。看她的动态,他大概知道她毕业了,离开了魔都。她的动态越来越少,大多是一两张看不出实质性内容的图。他偶尔刷到,完全推断不出她现在的生活。
原来她回家了。
李观宸这才发现,他知道她打牌时喜欢用食指划着牌沿,不高兴时不说话,喜怒全形于色,但他依然对她是什么样的人一无所知,譬如现在他就不知道她是否会救下他。
“会开车吗?”
李观宸一愣,没来得及产生疑问,习惯已经先一步回答:“会。”
叶凉枫又昂头思索半晌,随后从副驾驶座上拿下一个超大的纸袋,打开车门下车,将纸袋递给了他。
“穿上。旧行头扔了。把外伤治好。你来开。”
李观宸接了过来。
他别无选择。
西装尺码有些偏大,穿上略宽松。羊毛袜包裹着双脚,温暖柔软。皮鞋稍微有点大,但也能穿。直到坐进驾驶座,他依然觉得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闻闻。”叶凉枫给了他一个嗅瓶。他闻了一下,刺激的龙脑樟气味直冲天灵盖。
“为什么要闻这个?”李观宸不解。
“有几棵松树的松针和花粉有毒。”
李观宸心中一惊,他竟毫无察觉。
“有什么后果吗?”他问道。
“最常见的后果是对时间的感知会扭曲。还有一些人会出现幻觉。”
李观宸一阵后怕。他想起嘴里被塞的苦物,脖子上挂着的松果,对天黑天亮的错误把控……哦不……或许他在松树林里时就已经中招……等等……有没有可能沈落她们一直在陪着若曦,整趟旅程相伴的好友都只是幻觉?
他又望向叶凉枫。
“你是幻觉吗?”他定定地看着叶凉枫。
“啊?”叶凉枫皱起了眉头。
“抱歉。”李观宸小声道歉。
叶凉枫随意地从副驾驶抽屉里抓出一根血红色丝带,递到他手边。那丝带发出柔和的缎光,细看似乎还有暗纹。
“系上。”她言简意赅。
李观宸不明所以,有些发愣。
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李观宸见她不虞,好声好气地解释到,“单手不好打结。”
“伸手。”
李观宸想问为什么,却已经条件反射似的伸出了右手。
叶凉枫三下五除二地系好,打了个蝴蝶结。
其实绑得有点紧,但他不敢说。
“一会儿见着人,就说你是我刚找的司机。”叶凉枫看上去有些头疼,思索片刻嘱咐到。
“谢谢。”他只憋出这么一句。
“有什么打算?”
“到警察局就行。”毕竟他已经麻烦了小凉很多,到安全的地方就应该有分寸感地道别。
叶凉枫却像看神经病一样盯着他,嫌弃地开口:“啊?”
李观宸刚想问为什么,却突然诞生出了一个不好的猜测。
“这里,是法外之地。”叶凉枫开口。
李观宸惊出一身冷汗。
“这个点,今天应该赶不及火车了。”叶凉枫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你愿意的话,今天留下来休息,明天再走。”
“明天保证能走吗?”李观宸有些不放心。
“没人能保证。”叶凉枫翻了个白眼。
确实。叶凉枫能帮他一把已是仁至义尽。他没有权利要求对方保证什么。
“那要不今天试着赶赶火车?”李观宸试探着开口。
“可以。”叶凉枫在抽屉里找了找,递给他一张黑金卡,“到车站以后,你刷这卡进去,说替我去临溢买青城的蒙布朗。坐到临溢后就转车回魔都吧。”
“好。”李观宸握紧了卡,有颗粒感的卡磨得他的手心痒痒的。他望向叶凉枫,郑重其事地开口,“谢谢你。”
叶凉枫面无表情。
许是心中急切,李观宸无意识地将车开得很快。窗外的景色一直变幻,两人都沉默不语。直到前方出现丁字路口,叶凉枫才吩咐道:“左拐上堤,到尽头左拐过桥。”
“好。”李观宸像是适应了司机的角色,不声不响地照做。
长堤很窄,大牛带着小牛安静地在斜坡上吃着草,蓝白相间的山雀短暂地在堤沿上停留,抖了抖翅膀,又疾速飞走了。李观宸发现叶凉枫在盯着山雀发呆,暗自忖度她是不是喜欢鸟。
桥头出现在远处。李观宸拐上了桥,桥下的水面波光粼粼,若不是糟心的逃命体验,这倒真是个春游的好地方。正这么想着,他突然看见前方桥头被几个交通锥挡了起来,还站了三四个人。
李观宸心中警铃大作,向叶凉枫投去求助的目光。
“前面停车。”叶凉枫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为首的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少年,看见车来时脸色大变,径直走到驾驶座门外。玻璃摇下,看见李观宸时却一愣。
“小王。”叶凉枫开口唤了一句。
那少年眼前一亮,抛下李观宸,绕去了副驾门外,很是殷切地弯下腰来,“枫姐!”
“这是怎么了?”叶凉枫询问道。
“爷爷最近不是忙祭山嘛?居然出现了个人牲。但底下人不小心让人牲跑了,现在正封山找呢。说是新面孔必须详查。”少年不敢隐瞒,语气有些羞愧,一边小心地看叶凉枫的脸色,“爷爷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早点把人牲找到将功折罪……”
“哦?”叶凉枫懒洋洋地开口,“会不会往清河那边跑了?”
“也有可能,不过发现之后立刻封山了,现在应该还在山上,爷爷正在亲自带人搜山。”少年面色有些难看。
“哦哦。行吧。现在是要我配合检查?”叶凉枫问道。
“不敢。”少年头埋得更低了,目光时不时地往李观宸那边瞟,“方不方便透露一下这位的身份?以及这位方不方便出示一下身份证?电子的也行。”
“哦,这位是我找的司机,修泽大学的学生。”叶凉枫大方地介绍道,“手机嘛……雇他的时候不小心摔了。”
少年像是明白了什么,视线在李观宸的手腕停留片刻,眼神晦暗不明。李观宸突然发现他的手腕上也绑了一根丝带,不过是粉色的,没有花纹。
“哦哦,好的。枫姐这是去哪呀?”少年又转回阳光的样子,好奇地打听道。
“想吃临溢一家店的蛋糕了。派他去买,我准备去梧桐洲。”
“啊?”少年有些迷茫,“昨天不是下了圣子令说封区吗?”
李观宸心中一紧。好在少年正全神贯注地和叶凉枫说话,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异样。
“是吗?”叶凉枫抓了抓头发,她完全不记得。
少年小心翼翼地开口:“毕竟今天就是周哥生日,之后又是大祭,安全起见从昨天开始封区了。”这里几乎每一个人都不愿枫姐与周哥有嫌隙,他也不例外。
“封到什么时候呀?”
“具体没说。怎么着也得尾祭之后吧。”
“这样啊。”叶凉枫眯起眼,“那就不去了。真扫兴。”她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看看尾巴。”
李观宸怀疑自己中的松毒没解。他居然看见那少年微微躬身,一条毛茸茸的白色尾巴伸到窗前。
叶凉枫伸手细细抚摸起了他的尾巴,泛着深深浅浅的红光的微粒从掌心冒出,钻进白毛中。不知是不是错觉,尾巴上的毛似乎变得更有光泽了些。许是有李观宸在,少年看上去有些害羞,耳尖有些泛红。
“应该好得差不多了。自己的身体要爱惜,以后遇事先尽量保全自己,别再冲动断尾了。”叶凉枫嘱咐道。
“遵命。”少年小声答道,抬头看了李观宸一眼,又望向叶凉枫,小心问道:“枫姐要带他赴宴吗?”
“啊?”叶凉枫也下意识地看了李观宸一眼,“愿意进去就带咯,不愿意就在外面等咯。”
“周哥会不会不高兴?”少年弱弱地问。
“他为什么会不高兴?”叶凉枫莫名其妙。
“周哥不曾在您的生日宴上携伴参加。”少年小声提醒。
叶凉枫摆摆手,“这种事无关紧要的啦。多个人多双筷子,他不会在意的。再说了,今天他生日,八方来贺,他才没这闲功夫管我带不带客。”
那少年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替我向王叔问好。”叶凉枫朝他摆了摆手。
“好的。一定带到。”少年朝她点头致意。
“走了。天佑修泽。”
“天佑修泽。”少年眼瞳中泛出真诚的光。
不知何时,交通锥已经被搬开了。李观宸驶下石桥。
“封区了。你有什么打算?”驶离桥头后,叶凉枫开口问。
李观宸的大脑飞速运转。看来这是个人口流动很小的地方,而他是个外来人口,在这里尤为显眼。现在封区,叶凉枫或许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你能暂时收留我吗?”李观宸艰难开口,“我给你当司机。”
叶凉枫微微皱眉,像是有点烦,思考片刻开口:“可以。不过先说好,按我说的做,别连累我。”
李观宸松了口气:“好,都听你的。”
“现在先去梧桐洲。你进去晚宴吗?”
“好。”李观宸虽然对晚宴不感兴趣,但独自呆在外面听起来更危险。
他不知该不该提醒叶凉枫,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刚才那个人……”
“小王?”
“嗯。”李观宸措辞了一下,“他可能是有点嫉妒了。”
“你想多了。”叶凉枫翻了个白眼,“他本来晚上也要去晚宴。”
李观宸一下子像是回到了从前的时光。是了,她从前也如此迟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