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她方才还在想着久别重逢的开场白,现在又在这儿搞伪装,原来都是自己自作多情,人家早把自己忘了。
松开一直捏着鼻子的右手,林夏惜伸了只手出去拿东西,手臂上布满红色斑点,肿胀得比她原来的尺寸大了一倍。
她赶紧缩回来,裹着被子接过纸笔,在被子里写完后再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周予北拿过单子走了。
呼——
林夏惜冒出个脑袋呼气。
抬眼看去,注意到坐自己对面的是个稍上了点年级的大伯,穿着泛黄的白大褂,握着手里的保温杯,正笑容和蔼地看着她。
“今晚吃了药,再吊两瓶水,明儿早就差不多消肿了。”
“谢谢。”
简单聊了几句,罗老医生说完她生病的情况后,看了眼门口,又笑了起来,把话题转到了她和周予北身上。
“那小伙子能处,顶着这天送你这个小姑娘到这儿来……”
听到周予北折返的声音,林夏惜赶紧嘘嘘嘘让老医生别再说了。
老医生嘿嘿笑着,说了句有福气的小姑娘,便起身拿着保温杯出门泡茶去了。
-
屋外雨依旧下着,没有渐小的趋势,渗在老旧脱皮的墙上,木窗子被风吹得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村庄里自是没有城市的那种医疗设施,或者电脑之类的现代设备,别说电脑了,连网都没有。
说是医院,其实就是个小诊所,平层瓦房建筑,整个房间就这一张单人病床,翻个身都咯吱响得厉害。
她醒来时知道自己身处何地,还是瞅见了水泥墙上用黑色笔写的大大的“医院”二字。
煤油灯昏暗,被风吹得微微闪烁,照亮这不太不小的空间,面前的深蓝色布帘被洗得泛白,透过飞起的一角,林夏惜看到了不远处的周予北。
林夏惜早已经自个儿回了病床上。
这屋子只有他们两个人,隔着对角线那么远的距离,她依旧裹成球坐在病床中间,而周予北则靠在角落边上,看着窗外出神。
两人皆一句话没说,林夏惜没有主动搭话,一来,是自己这幅样子,只想把存在感降到最低,二来……
是为了报他问她名字的仇。
她记到上一次被他问到名字时,面前的人还穿着蓝白色的校服,右臂上别着红色的袖章,他翻阅着手上的迟到册,走了过来。
林夏惜头低得很深,听到他的询问,才抬头看去,先是被清晨刺眼的日光刺得眯了眯眼,才看到她面前站着的人,是周予北,第一次见到的周予北。
原来无论过去多久,他从来都不会注意到她,无论是初见,亦或是重逢。
她永远都只是那个在校门口迟到罚站,还被班主任忘了领回去的小透明林夏惜。
……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小了,雨水沿着屋檐滴落在窗边,周予北将视线转回了病房内。
病床上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进入了梦乡,头上裹着的被子滑落在床边,脸上的红斑和肿胀都消了不少。
她闭着眼睛,睫毛很长,微微颤动,像只炸毛后被主人安抚蜷缩在一侧的小猫,不能被打扰。
/
一瓶水吊完后,护士轻声将她唤醒,林夏惜这才注意到自己不小心睡着了,看着散落开的被子,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四周并没有周予北的身影。
再看了眼自己,果真如老医生所说的,吃了药打完吊瓶睡一觉就消肿了,只是身上还残留着一些不太好看的小红点,以及她抓痒后破开的伤口,用点消炎膏涂上即可。
“可以走了。”护士姐姐轻声对她说。
林夏惜推开被子下床穿鞋,床头边搭了件灰色的外套,不免看向了一旁正在收检的护士,后者对她笑了笑。
“……谢谢。”林夏惜不再客气,穿上了床边的外套,很宽大,戴上帽子,足够罩住她整个人,林夏惜心里再次感激万分。
门被推开,她以为是周予北进来了,赶紧拉上拉链遮挡,结果来人是许一舟,来带她这个第一天到就被送进医院的“可怜兮兮”的组员回去的。
只能说,闻之想笑,见之更想笑。
“哎。”林夏惜自己都忍不住感叹自己命运多舛。
“走吧。”
-
窗外的天色透了进来,已是清晨,雨也已经停了,从昨晚半夜折腾到早上,虽然在病房睡了一两个小时,始终是睡得不踏实。
一回到住宅屋,林夏惜就一头栽进了自己的床里,一觉睡到了黄昏,空了一天的肚子将她从睡梦中拽了出来。
像是掐着时间,等她洗完澡出来在客厅里逛悠有没有什么吃的,许一舟就敲门来了,他是来亲自登门道歉的,昨天他送的扎啤里有很多水果的果肉,其中就有草莓的。
林夏惜当时心思都在骂狗领导上,完全没注意,难怪喝的时候不喜欢那个味道,还以为是口味差异。
“没事,没事。”林夏惜摆摆手,让他别放在心中,本来他也是不知情。
再说了……
林夏惜看着他带来的一桌子当地美食,有天大的怨气那也消了。
她动筷之前,为保险起见,还是问了一句:“没有草莓吧。”
许一舟以为她要问什么,反应过来笑了笑说:“没有。”
吃了几口,味道还挺不错的。
林夏惜无意朝楼上瞄了一眼,她一夜未睡,想必周予北此时也正在补觉呢,她重新看回面前的食物。
要不要给他带点吃的上去?
林夏惜正想着呢,门“吱呀”一声从外面打开,她咬着筷子看过去,刚想的那个人正披着满身的雨水站在门口。
“哟,回来啦。”许一舟回头搭话,“一大清早就出门了,你也不嫌路难走。”
说着顺手丢了张干净的毛巾给他。
周予北单手接住,在门口脱了身上的透明塑料质地的雨衣,挂在墙面的钩子上,又换了双鞋才进来,低头擦拭湿发径直上了楼。
全程无视了客厅中许一舟对面的林夏惜。
林夏惜不甚在意,无视她更好,最好把昨天的经历也一并忘掉。
到底是好奇,看着周予北上了二楼后,林夏惜才凑近许一舟小声问:“你说他一大早就出去了,他去哪儿了?”
“昨晚上不是下了场暴雨吗,云婆婆和秋伯伯家的灯烧坏了,他呀估计是帮忙修灯泡去了。”许一舟笑了笑,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
“……哦。”
林夏惜咬着筷子垂眸,不禁在心里想,除了不认识自己之外,其实周予北还是没变。
还是她记忆中那个乐于助人被小朋友们喜欢、放学后会在学校后门喂流浪猫的温柔学长。
“你把夏惜房里的灯泡也修一下。”
嗯?
林夏惜以为许一舟和自己说话呢,见他仰着头朝着她身后,扭回头才发现周予北又下来了,手里拿着干净的衣服,朝浴室走去。
“不用了不用了。”趁着他洗澡的功夫,林夏惜赶紧吃完饭收拾好,溜回了房间。
耳朵扒着房门,听着外面的动静。
水声停了之后,周予北在客厅待了会儿,然后是易拉罐丢进垃圾桶的声音。
很快,外面没声音了。
林夏惜从地上爬起来扑回了床上,给江可可发消息,她已经把昨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跟江可可说了,包括周予北问她名字的事儿。
“果真被你说对了,他已经不记得我了。”林夏惜发出一声长叹。
江可可:“毕竟这么多年了,也可以理解,你要问我高中同桌长什么样,我都得好好想想。”
“那他呢,样子变了吗?”
林夏惜几乎不用思考,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这是她昨天见到他第一眼的真实感受。
“感觉岁月这把杀猪刀独独绕过他,砍向了别人。”
比如自己,比起以前读书的时候总被夸水灵灵的,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几年后的林夏惜早已不似当初那般。
哪怕她在公司也依旧和从前一样不合群,也难免沾上了点“俗世”的气息,以及留下了被生活车轮碾压过的痕迹。
她脸上的黑眼圈就是很好的证明!
而周予北还是以前那样,周遭的气质没有什么变化,在人群中,能和人谈笑风生,独自一人时,又跟谁都有一种淡淡的疏离感,不太那么让人靠近。
总之,收放自如。
也一如往昔。
若穿上那套蓝白校服,可能林夏惜就要问今夕何夕了。
“反正还是那么好看。”林夏惜感叹道,说完又笑了,没想到这么多年她喜欢的那挂审美还是没变。
要说理想型是什么样的,周予北三个字就可以诠释。
江可可接过话头:“俗话说职场失意情场得意,那你要不要考虑让你的人生焕发第二春?”
“嗯……”她摇了摇头,想着那边看不见,说道,“算了吧……”
“难不成……”江可可小心翼翼问道,“你还在意他和翟雪儿的事?”
林夏惜默了,低头把玩着枕头上的流苏。
见她久久不搭话,江可可小心翼翼地“喂”了一声:“夏惜,你怎么不说话,不会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没有。”林夏惜翻了个面躺在床上,看着头顶有些渗水的墙面,“我只是觉得都过去了,很多事情。”
“现在各自都有自己的生活,挺好的,一些回忆挖出来也不见得是好事。”
江可可却不这么认为。
“你只要自己还对他有感觉就行啊,谁说人都得向前看。”
林夏惜听着江可可的话没有反驳,敲门声响起。
“谁?”她问了一句。
没人回答,她仔细听,确实有人在门口,又朝门外喊了句。
良久,才得到答复。
“我。”
周予北的声音。
林夏惜从床上跳了起来。
“谁啊,谁啊?不会是周予北吧?”江可可在电话那头也跟着激动,“你看你看,你不行动,人家主动来找你了。”
“是他,不说了,先挂了。”林夏惜挂断电话,就去拧门把手,想到什么又拧了一圈回去。
咔嗒一声,门还没开就重新锁上了。
屋外的人并未因为她这反复无常表露出什么。
林夏惜把门反锁好后,赶紧飞奔到床边将散落的衣服全部塞进了柜子里,再把桌子上的杂物一并推到角落,把她的狗窝铺好。
扫视一圈,乍一看。
不错,得体,能看。
林夏惜才理着头发走向门边,淡定地把门打开。
周予北在门口等了很久,神情没有丝毫不耐烦,门打开后,他说:“是我口述你自己操作,还是我进来。”
林夏惜注意到他手里拿了个工具箱,哦,是来修灯泡的。
“进……进来吧。”林夏惜侧身到一边,给他让出一条道,这灯泡再不修,她眼睛就要瞎了。
房间门越过床正对着一个田字格的窗户,月光从树的头顶倾泻而入,铺在床内侧的木质地板上。
今晚还没有下暴雨,窗户大打开着,屋外一颗高耸的榕树被框在窗户里,在晚风中簌簌抖动,沙沙作响。
昏暗的房间里,林夏惜在床角坐下,微风吹进来,吹动着床角的被子,翻起弧度,她抬手示意一下,让他随意。
周予北进来后把工具箱放在桌子上,扳手、螺丝刀等工具都被拿出来一一摆放,他将桌子挪到吊灯的正下方,屈膝跪在上面。
林夏惜就这么坐在床边把他盯着。
周予北全程不疾不徐,慢条斯文,他每次做事都是这样一副专注的样子,仿佛谁都打扰不了他。
像极了他以前做化学实验的时候,一举一动都让人挪不开眼。
其实读高中的时候,林夏惜并不太喜欢化学这门课,公式太多记不住。
直到她读高二的时候,因为高三学子的课业任务实在是太重,学校做了新一轮的教学规划。
提前了她们高二化学实验的某些课程安排,把原本该等到高三学的安插进了高二的课程表里。
实验室又不够,两两班组一起,一些高二班级的还和高三班级的分到了一起上化学实验课,每隔一周一次。
很幸运,她所在的高二(5)班被分到和周予北的高三(2)班一起上。
很幸运,她能每隔一周在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见到他一次。
更幸运的是,她们还能搭上话。
她当时被安排到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她记得是倒数第六排,阳光很好,她很喜欢。
而那窗台上很凑巧地放了个风暴瓶,里面的晶状物质在阳光下旋转,美极了。
林夏惜下巴磕在手背上看得出神,兀的,瓶身上出现了另外一双好看的眼睛。
比她所看的还要好看。
在玻璃瓶的放大下,少年的睫毛变得根根分明。
熟悉又好听的嗓音响在耳侧。
“啊,看来蒋辛铭他们今天又打不成篮球了。”
说完,瓶身上的阴影移开,周予北起身,自然地和林夏惜望向他的眼神相撞。
他礼貌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从前门进了实验室,坐到第一排他的位置上。
林夏惜的视线被钉死在了原地,直到一旁的江可可“啪”的一巴掌拍在她背上。
“林夏惜,呼吸!”
林夏惜才如梦初醒,大口呼吸。
“咚”的一声响起,林夏惜从床上跳了起来,双手持平相对,做着腹部呼吸运动。
“呼吸、呼吸……”
四周乌漆嘛黑,只有月光洒进来照亮她这房间一角。
不对,她现在不是在化学实验室。
是在……
林夏惜抬眼看去,对面周予北挑眉不解地看着她。
“?”
又忘了,她现在是在鸟不拉屎的乡下,站在她面前的是七年没见的、已经不认识她的周予北。
林夏惜平复了下心情,眨了眨眼问道:“怎、怎么了?修好了吗?”
“没有,我刚让你递把新的螺丝刀给我。”
林夏惜并没有听到,因为她整个人就像被抽了魂一样,一动不动的,不说话也不搭话。
周予北只好从桌上跳下来自己拿,不曾想,她也跟着跳起来,在房间打着圈走。
周予北从工具箱里拿了东西,重新屈膝于桌上,默了片刻,还是问了句。
“你还好吧?”
意识到周予北是在跟她说话,林夏惜答得很快,说没事。
他“嗯”了一声,林夏惜重新坐回床边,又听到他补了一句。
“还以为昨天发烧烧傻了。”
呃……是在笑话她吗?
记忆里,周予北没有跟她开过玩笑。
不对。
她在想什么,高中那几年他们俩说的话拢共都没几句。
不再胡思乱想,林夏惜抛开纷杂思绪回到现实。
东瞧西瞧,林夏惜又瞧回了周予北身上,瞧着他的后脑勺,看不真切,才发现这屋子很黑。
他一定是看不仔细,整张脸挨着墙凑得很近,林夏惜把手机从被子里摸出来,开了手电筒。
一束白光打过来,照亮他眼前景象,周予北动作顿了顿,随即说了声谢谢。
周予北把旧灯泡取下来,墙面瞬间簌簌抖落了许多灰尘,他闭了闭眼眨了眨,睫毛颤动,而后才慢慢睁开。
林夏惜接过他递来的旧灯泡,把新的递给他。
那术白光不知不觉就偏了,周予北没有出声提醒,始终专注。
白光寸寸偏移,从老旧的墙皮向下移,照在了他的睫毛上。
一根、两根、三根……
还是数不清楚。
林夏惜曾无比感激自己被选到那个靠窗的位置,也无比感激在某个化学实验课上,有人不小心落了个风暴瓶在那里。
就在她的旁边,在倒数第六排的窗边,在周予北会经过的地方。
之后每次上实验课,周予北都会在经过窗边时看一眼风暴瓶,点评一句今天的天气,或好或坏,林夏惜也借此瞄他。
瞄一眼,一眼就够了。
“啪嗒”一声,房间被灯光照亮,所有暗里发酵的情绪将无处可藏,林夏惜关闭了手电筒,也跟着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周予北从桌子上下来,方才干净的白色上衣上已蹭满了墙面的灰尘,和她面对面站着,在一个不太大的房间里。
而此时的她也穿着睡裙,林夏惜后知后觉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脸别开,指了指旁边。
“你、你去洗澡吧。”
周予北出去后不久,隔壁的水声传来,林夏惜才从紧张的氛围中缓过来,抚上自己的胸口,暗骂自己不争气。
又不是不懂事的学生时代,一把年纪了,怎么还心跳加速啊。
到底是单身女青年,定力不够啊定力不够。
林夏惜抚着抚着自己的胸口,视线落在了她塞杂物的角落,遮挡它的桌子已经被移开,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无所遁形。
方才灯光点亮房间的那瞬间,估计都被看完了,尴尬的情绪覆盖了她的脸红心跳。
今天真的是社死的一天。
把桌上掉落的灰尘擦干净,林夏惜将木桌移回了原位。
在周予北再次敲门的时候,林夏惜看了眼角落的“垃圾”,没让他进来,而是把工具箱装好送了出去,顺便把自家房门给合上了。
周予北什么都没说地接过,转身跨上台阶。
“诶。”她出声喊住他。
林夏惜想起了昨天今天他的两次帮助。
虽说她跟江可可说回忆的幕布不用揭开,但现在他们不是在七年前的校园,而是在这快递都不一定能送进来的穷乡僻嚷,在同一个住宅屋下。
那就以“室友”的身份重新认识一下吧,相安无事过完这三个月。
周予北脚步顿住,回过头。
喊住他的人却显得有些无措了,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指了指自己:“林夏惜。”
他回:“周予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