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琼的丧事在三天后办完,父母受到的打击太大,葬礼的相关事宜是叔伯完成的,陈京洛等人没有始终离开,火化那天她趴在玻璃前看着棺材被推进火化炉,再出来时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盒子,看起来不过课桌一半大。
墓前站满了人,都是从小看着陆琼长大的长辈,石碑上的照片还很新,是陈京洛和杨可漪回了一趟学校,从陆琼留在寝室的杂物里找出来的。一个月前陆琼预约了一家照相馆,专门拍来为了用在高中毕业和大学入学的资料上。
三天没合过眼,陆琼妈妈眼底有很重的浮肿,头发白了一半,强撑着精神跟他们几人说谢谢,又嘱咐他们回去好好休息。
江棘叫来的车将他们挨个送回家,进了门陈京洛就坐在玄关没动过,靠墙抱着膝盖缩成一团,没什么表情,眼泪早就流干了。
贺新尧在陈京洛身前蹲了会儿,把她抱起来去洗澡,这几天他们都没怎么睡,吹头发的时候陈京洛眼皮耷拉着,贺新尧把她抱到床上盖好被子,没多久她就睡着了。
梦是混沌的,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浑身不舒服,陈京洛半梦半醒间喊了声贺新尧,有一只手把她捞进怀里,在她背上很轻地拍了拍。
“做噩梦了?”贺新尧问。
陈京洛摇了摇头,嗓子又干又哑,一说话就疼。手机在充电,她翻身看了眼屏幕,才过去不到两个小时。
“睡不着就不睡了,躺着休息一会儿。”贺新尧从背后抱着她。
夜幕已经降下,空气很安静。
陈京洛没说话,眼眸低垂,往事历历在目。她无法停止怪罪自己,那其实是拙劣的谎言,只不过他们当时为了赶路,早早把未来想得很美好,所以没有察觉到不合理的地方。
现在回想起来,好像总是在被陆琼安慰和支持着,她安然享受着这些温暖,在没学会等价回报之前就永远失去了机会,最后一次见面时都没好好说句再见,她们之间连一个像样的告别都没有。
贺新尧的手搭在她肚子上,她眨了眨眼,想起来几个月前贺新尧经历过亲人辞世。他当时一定也很痛苦,最亲近的家人毫无征兆地离开,她没有陪着他从痛苦里走出来,还亲手给他划开另一道伤口。
“我是不是很坏?”她声音不大,一半掩在被子里,听起来闷闷的。
“怎么会这么想。”贺新尧给她翻了面,手掌抚到她脸上,干的,没哭。
陈京洛仰头,闭着眼撞进他掌心:“过几天带我去看看你妈妈吧,我该给她道个歉的。”
贺新尧顺着她的姿势捂住她的眼睛,说道:“去看,但是不用道歉,你又没做错什么。”
“有错的,我那时候欺负你了,你妈妈知道了会心疼的。”陈京洛坚持道。
她沮丧地发现自己似乎一无是处,是完全不值得被喜欢的人,辜负过贺新尧,最终也对不起陆琼,简直是一个无情的邪祟,只知道汲取别人的爱和善意,轮到自己时就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什么办。
贺新尧的呼吸打在她的额头,温温热热的:“那你跟她说你以后都会陪着我,她就不心疼了。”
“会吗?”陈京洛伸手摸到他的手背,“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会的。”贺新尧语气确凿,认真地告诉她:“我们当然会一直在一起。”
那个夏天他们心照不宣地都留在了径州,先前兴致勃勃约好的旅行计划全部搁置,高考出分那天陈京洛都没想起来,还是方百川打电话来告诉她考得很好,问她打算报哪所学校什么专业,陈京洛说不知道,应付几句便挂了电话。
陆琼的死讯没有传出去,她爸妈不希望太多人知道,绝大多数人只会以看热闹的心态谈论她的一生,毕竟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这是学生时代最长的一个假期,终于能甩掉背上的重负,大步向前奔向自由。朋友圈里到处是毕业旅行的照片,世界真的很大,随便两条定位都相隔好远,人与人的联系也从这个夏天开始慢慢减少,潮汐涨落,留下的只有寥寥,其余的人都会被淡忘。
陈京洛在这个夏天改了体质,突然变得很怕冷,整天窝在被子蜷缩着身子,睡很多觉,看起来却依然憔悴。
她埋在贺新尧怀里,讲自己是怎么长大的,从前对她来说难如登天的剖白突然变得很轻易。她事无巨细地讲,一遍又一遍讲,讲到口干舌燥,讲到忘记讲了多少次,讲到自己也麻木,恍惚地问:“你说这一切都是真的吗,还是只是一场梦?”
贺新尧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直面过四次,但死亡对他来说仍旧是一个宏大的课题,像一根无法拔出的倒刺。
人生是一场不讲道理、毫无公平可言的游戏,离别的号角随时会吹响,不幸的人逝去,同样不幸的人被留在世间日日怀缅,很难讲清楚命运的运作逻辑。
他只能把陈京洛抱得很紧,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躯体的温度成为了唯一有效的安慰途径。
陈京洛始终难以释怀,摆脱自我禁锢原来是需要用足够的痛苦和无助才能加速推动的,而这个催动剂居然是陆琼的死,代价实在太大,太难以承受。
七月中旬江棘说去一趟寺庙,他爸有点迷信,永恩寺重修时捐了一大笔钱,算得上有点交情,看几个小孩都郁郁寡欢就建议他们去那里住一阵子。
每天早起打坐,抄经,听讲,洒扫,内心逐渐平静下来,他们在寺里为陆琼和陶溪供了灯,经久不息的香火味穿过葳蕤灯影,生命有了具体的形状,漫长的岁月里生者需要的不是放下,只是度过。
松鼠攀上百年老树,青苔爬满深窅高阶,青灯古佛,暮鼓晨钟,死生的边界变得模糊,离别不过是檐下铜铃将坠不坠的一滴露水,再过几个百年,永恩寺也许依旧伫立在这,那时世界上已经找不到他们存在过的痕迹,但此刻祷告的香火熏染过寺里的石砖,或然也算得上一种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