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响5
七月,路上多了很多刚高考完的学生,他们出现在各种地方,机场,火车站,所有景区,所有商场,每条马路,每个酒吧,忙着享受青春,忙着浪费时间。
贺新尧没开车,忙了一整天,实在没有余力,司机将他送到四不像门口,他绕过门口徘徊的两个小孩走进店内,服务员领着他往二楼包厢走。
门刚推开,韩沁就看到了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朝他笑:“又迟到,你能不能准时一回啊?”
“临时有事走不开。”贺新尧走到桌边的空位上坐下,环视了一圈,许多人都认不得了。
“吃过饭了吗,给你点一点吃的?”韩沁搓了搓手,十分热心肠,“不然一会儿不好意思灌你。”
贺新尧没拒绝,靠在椅背上松了口气,上午有个会议,他不得不穿了件衬衫,这会儿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抬手解了两颗扣子后他才感觉活过来了一点。
“还记不记得我啊?”左手边皮肤有点黑的男人笑了笑,犹豫了半秒后又喊道,“尧哥。”
贺新尧打量了他一会儿:“不记得啊,这位刚从烤箱里出来的猴科动物是哪位?”
“靠,”狒狒咧嘴露出一口白牙,“真的好多年不见了,尧哥你想我没?”
贺新尧摇了摇头,低头从果盘里叉起一块芒果,被狒狒拽着胳膊晃了一通,听他说毕业后去当了两年兵,读完大学就考了辅警,现在做巡特,每个月倒贴上班,回家还要被妈妈叨叨。
“要是喜欢就干着呗,你家也不缺那几个子儿。”贺新尧往边上避了避,让服务员把菜端上桌。
“话是这么说……”狒狒欲言又止的,最后只是叹了口气。
“别说小话了,”韩沁及时打断,往贺新尧面前的空杯里倒了半杯酒,“回国两年了还是第一次来跟我们聚,这杯你说什么也要喝吧。”
这话说得像贺新尧和这些人之前的友谊有多深厚辽远一样,但贺新尧没反驳,顺着他乱七八糟的劝酒词喝了三杯。
门再次被推开,一个女人走进来在韩沁右手边落座,化着很简单的淡妆,气质清雅,有人开玩笑说了句什么电话打这么久,男朋友查岗啊?
他刚说完就被边上的人提醒了两句,赶紧道歉:“不好意思啊,我忘了。”
“没事。”女人笑了笑,转过来看着贺新尧,歪着头说道:“少爷今天终于有空赏脸了?”
“大哥不说二哥,你俩之间还是别说这种话了。”韩沁哎了一声。
贺新尧这才认出来杨可漪,她变化太大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同往日的味道,像被发配去深山老林里沉淀了好几年,透着一股淡淡的澄静。
“因为你们每次聚会我都恰好不在径州,”杨可漪反驳道,“他可比我过分多了。”
她算是继承了父母一半衣钵,踏踏实实做着服装设计,得空就天南海北到处跑,朋友圈总能看到她在各种国家留下的IP。
几杯酒下肚,贺新尧心绪也逐渐安静下来,看着一桌人谈现在的工作,谈未来的打算,更多的是谈老同学的八卦。以前几班的谁和当时的对象恋爱长跑八年领证结婚了,那谁速度更快都已经生完二胎了,还有那谁家里破产了现在不在径州了,更离谱的是那谁去年犯事被拘了几天。
六年时间可以改变很多,又总有一些部分无法被改变,某些时刻会恍然觉得光阴好像并没有给他们留下太多痕迹,大家都只是在被岁月推着向前,一旦喝多就又回到年少时那副天真热忱的模样。
韩沁依旧很喜欢热闹,喜欢组局,习惯在人群中活跃气氛,天塌下来他都能笑着劝一句先喝完这杯再说。
酒过三巡,该醉的也醉得差不多了,狒狒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刚点燃就被韩沁夺走了,他笑着骂了一句,又给自己点了一根,烟雾缭绕中他看着韩沁边上的杨可漪,随口问道:“哎,杨大设计师,这么多年怎么没见你谈过对象啊?”
她朋友圈里的旅行日子大多都是独身一人,潇洒是潇洒,只是有些人看了还是会觉得太孤单。
杨可漪放下手里的酒杯,淡淡地说:“心里有人,住不下别人了。”
这话一说屋里氛围立刻变了,原本死气沉沉抽着烟的都再次支楞起来,有人问道:“谁啊,前任?”
“不是,“杨可漪摇摇头,“我单方面喜欢她。”
狒狒抖了抖烟灰,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你跟她告白过吗?”
杨可漪眯缝了一下眼睛,借着酒意回想从前,怅然道:“没有,我们……只是点头之交,她也许对我都没什么印象。”
聊到这里就不能再问下去了,要不就成了戳人心窝子的混蛋,众人知趣的换了话题,转而谈起狒狒的感情经历,说他这么多年就跟一个女孩分分合合互相纠缠,前不久刚分了,估计过不了几天还会复合,分手频率和从前被罚检讨的频率一样高。
贺新尧两指间夹了一根烟,却并不抽,他本来就快累到极限了,现在连抬手都懒得抬,微阖着眼睛揉了揉太阳穴,困得快要一头栽倒。
一个小时后韩沁终于站起来说了句该回家了,又强撑着一口气陆陆续续把喝醉的人都扶上车,等到一切都忙活完时已经站不直了。
贺新尧半搂半拖地把他架起来,看着杨可漪也坐进车里,朝她说道:“路上小心。”
“好,你们也是,”杨可漪笑了笑,发丝在夏夜晚风里轻柔地飞扬着,“有机会再吃饭,就我们三个,不带他们玩了。”
贺新尧说好,看着她的车离开后架着半死不活的韩沁坐进叫来的车里,司机是个寡言的男人,面对两个酒气熏天的人也没说什么,只是打开了车载音乐,在深夜里平稳行驶着。
“你俩刚刚说什么了?”贺新尧撞了撞韩沁的胳膊。
在结束杨可漪的暗恋对象话题后,韩沁给她添了些酒,附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他以为没人会注意到,但贺新尧碰巧看到了。
“这是我和她之间的秘密。”韩沁意识逐渐消失,含糊地回答。
贺新尧本来就是随口一说,也没打算真的问到底,听他答完也就不再纠缠。
酒精作用下大脑变得迟钝而怠惰,韩沁靠着车窗,在迅速后移的景色里回想起刚刚那一幕。
他在各种说笑声中接着倒酒的名义靠近杨可漪,轻声问道:“是我想的那个人吗?”
杨可漪偏过头来看着他,像是没有反应过来,眼神有些黯淡。
他笑得很浅,借着醉意挑白:“你也喜欢陆琼,是不是?”
沉默许久后,杨可漪点了点头:“是。”
脑海里又逐帧回播着三年前六月的场景。
夏日午后沉闷的风吹不出丝毫凉意,石面台阶被烤得滚烫,他抱着一束很新鲜的花,其中一朵白菊在阳光下有些刺眼。
拾级而上,陵园里的树似乎又长高了一些,乍然看去葱茏一片,在石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十分安静,只能听到聒噪的蝉鸣。
跟着指示牌转过身,他被太阳晒得眯了眼睛,熟悉的墓前站着一个年轻女人,披发遮脸,瘦削的身形看着有些颓然,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靠近,等他停下脚步把花放在地上时才回过神。
“……”杨可漪还没从情绪里抽离,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她看了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不自觉皱起眉。
“你……”韩沁率先开了口,身前墓碑上女孩的照片太惹眼,他几乎在瞬间就失去了语言组织能力,徒劳地任由脑海里的回忆逐渐涌现。
杨可漪的手机还在响,她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终于意识到马上就会赶不上回去的航班,对着面前恍惚的男人说道:“我先走了。”
甚至都没来得及问个好,又或许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杨可漪说完便脚步匆匆地离开,走了几步后又回头看了眼照片上的人。
那是一张很年轻的面孔,生命猝然停止在本应该欢笑欣愉的季节,为了毕业拍的一寸照刚好用在了遗照上,两枚浅浅的梨涡定格下她对未来的满腔期待。
韩沁慢慢蹲下来,伸手抚过她的脸,小声地不断说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景明的喷泉又重新修过了,新的还不如旧的好看,学校门口那条路最近很堵,因为附近在挖地铁,去你家的公交车换了路线,又加了两个站点,还有你家楼上那个叫果果的小孩上大学之后谈恋爱了,男朋友长得挺帅,就是有点矮。
还有啊,今年夏天好热,高考的人惨了,考试的时候又不能开空调,肯定要出一身汗,新闻说是这二十年来最热的夏天,二十年啊,上一个这么热的夏天你才一岁,肯定不记得当时有多热了。
他慢慢哽咽起来,想起他们玩笑般轻佻的初识,不知道从哪一刻起感情就变了味,少年人面子大过天,他始终等待着毕业,等待一个尘埃落定后独处的机会,暗暗计划着学了一首粤语情歌,虽然唱起来十分蹩脚。
我现在已经唱得很好了,他抹了把脸,小声说着,唱给你听,好听的话你就来梦里告诉我,不好听的话……你就来梦里骂我好了。
杨可漪走下最后一层台阶,回身望了眼离开的地方,树冠茂盛,什么也看不见,空气如透明的火焰,将眼睛熏得有些疼,朦胧的视线尽头,有一个女孩笑意盈盈地跑过来,擦过她的肩膀,步履不停地向前奔去。
像是又回到了那段晦涩的岁月,借着余光一次次偷看那道身影。
看她笑,看她走神,看她和同桌小声说话,看她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看她生理期忘记带卫生巾,手忙脚乱地在周围问了一圈,两张课桌隔着两排四列,半个教室,自己却下意识站起来想说我有。
如果再勇敢一点,是不是至少可以做朋友呢,或许可以和学校里其他的女生一样挽着手一起去厕所,去散步,去说很多人的好话和很多人的坏话,不分黑白地替她出气,为她的每一次快乐而快乐,为她的每一次难过而难过,光明正大的,走在她的身边,哪怕只是朋友。
一百年以后我们还会再见面吗,那时候是不是不会再有人对我有偏见,是不是我的运气会好一点,你的运气也会好一点,算了,我运气差一点没关系,你运气好就够了。那就许个愿,一百年后我们再见,我能再多看你几眼,你能健康平安地再活一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