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响了很久了,屋里却迟迟没有动静。
外卖员低头看了眼时间,他想着人可能是睡着了,便将袋子挂在门口把手上,拍了张照。边走边发了条语音,连同刚拍的照片一起发给了这个没接电话也没开门的人:“您好,没人开门,我把外卖放在门口了啊!”
室外的太阳很大,夏天的热气毫无保留地轰在人皮肤上,外卖员眯着眼睛骑上电动车赶往下一单,头盔上两只耳朵在光下晃了晃,很快就离开了。
屋里的人并非未醒,此刻就坐在窗前的地毯上,头发乱糟糟的,眼睛也睁不太开,身上套着一件印着品牌logo的宽大黑T,正在拿脑袋有节奏地撞击墙边的矮柜。
冷风流走在这间不大的屋子,穿过地毯的绒毛,穿过T恤的下摆和领口,穿过发丝间隙,毫不留情地抵达人的皮肤。
大概是有些疼了,这个没有素质的神经病终于停下以头抢柜的动作,原地呆滞了半分钟,晃晃悠悠地爬起来走到门口,拧开门拿下了外面门把手上挂着的外卖。
陈德华先生。
目光扫过外卖单子上的名字,全身镜前的人脚步顿了顿,扫了一眼自己狼狈的样子,额头上果不其然磕出了一块红印,脸上浮肿得厉害,还长了两颗由于作息混乱带来的大红痘。
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
安静的屋里终于响起一点正常人类活动的声响,陈德华拆开外卖袋子,把里面的盒子和一次性餐具摆在桌上,又打开冰箱取了冰块倒进玻璃杯里,接着是罐装可乐被注入杯子的气泡音,手机外放着一条语音消息:
“喝酒吗喝酒吗晚上喝不喝酒喝不喝酒!”
女声响亮的传遍了整个屋子,陈德华端着杯子的手抖了抖,在椅子上坐下,踢开脚上的拖鞋,把手机凑近了开口回复:“喝喝喝喝,喝死我吧。”
大概是因为醒来还没说过话,这会儿嗓子有点哑,但还是能明显地分辨出是个女人的声音。
陈德华先生,是个女人。
胡乱起名字的人此刻一条腿盘在椅子上,另一条腿在空中打晃,正在用塑料叉子卷外卖盒里的意面。
味道有点淡,她嚼了两口就停下来叹了口气,靠在椅子上勉强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拿起塑料叉子又吃了几大口意面,终于还是没吃完,剩下了几根裹着酱汁的面条被她连盒一起丢进了垃圾桶。
下午一点半,她随手从沙发上拎起一条及膝的大裤衩,原地小蹦两下把裤子套了进去,然后带着手机和额头上的红肿出了门,外面很晒,她没走阴凉的路,就这么直愣愣地走在阳光下,被晒得迷了眼。
一头扎进便利店后,她慢吞吞地挑了一个饭团和一个看不出价格的冰淇淋,悠哉悠哉地边排队结账边拆开冰淇淋包装咬了一口,被冻得一哆嗦,皱眉看着门口一位大妈去而折返,因为她的爱宠茶杯犬没有跟上脚步,这会儿被自动门夹住了狗头。
“就吃这么点,”收银小哥已经眼熟她了,每次见她来都会打个招呼说两句,“太热了吃不下东西吗?”
“嗯。”她随口应道,拿出付款码在机器前扫了扫。
“多吃一些啊,你太瘦了。”小哥笑眯眯的。
眼前的女人年纪很轻,没化妆的脸看起来没什么气色,有种憔悴的漂亮,不过目光很是凌厉,和她那双猫一样的眼睛对视的时候总会让人率先避开——
避开,然后忍不住再次去看。
她没说话,随意点了点头,正要拿着东西走人的时候突然感受到有人从背后靠近,停在不远不近的距离。
“五十九块八,微信还是支付宝?”小哥问。
“现金。”那人说道,声音听不太清。
她感觉到背后传来一阵来自异性的气味,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的男人半侧身对着她,带了鸭舌帽和口罩,看不清面容,身高带来的压迫感很强。见她停在原地不走,男人便转过头扫了她一眼,眼神里明晃晃写着四个大字:看什么看。
只用看一眼就能判断,这是个很难拿下的高级货。
她也没怯,思索了一下要怎么跟他要联系方式,只是刚清醒不久,语言组织得有点慢,还没等她开口男人就迈着两条长腿扬长而去。
“还有啥事儿吗?”收银小哥见她还不走,看着她问。
“刚刚那个人,他买了什么?”她直白地一手指向男人离开的方向,十根手指细白漂亮,其中有三根的美甲已经脱落了。
“烟和打火机,”小哥顿了顿,“还有一包纸。”
“什么烟,”她握着饭团的手稍稍加了点力,“给我也拿一包。”
“哦……”小哥有点别扭地从货架上又拿了一包烟,迟疑了几秒又问,“你还抽烟啊?”
“你管我呢,”她伸手抽过小哥手里的烟,屈指在收银台上敲了两下,“收钱,快点。”
小哥心烦意乱地又扫了遍她的收款码,想再说点什么,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口,等到她走到门口了才小声喊道:“陈京洛!”
并没有人回应他,女人两节细白的小腿迈得很快,早已走到了街对面,他只好闷闷不乐地盯着远处的货架叹了口气。
·
蓝牙音乐填满了整个屋子,陈京洛伸手揉搓小腿上的两大片淤青,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歌。
六月的天阴晴不定,中午还是烈日当空晒得人喘不过气,现在却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吹来了几朵黑云。大雨倾泻而下,暴打着柏油路面上匆忙奔走的路人,一瞬间被炙烤得有些安静的人间沸腾了起来。
大滴的雨粒在窗户上噼里啪啦地打着节奏,窗内的女人站起来往窗边走,起得太快,眼前猛地一黑,她眯起眼,在头晕脑胀里安静地听雨。
眼前的事物不断飞驰而过,颠簸地驶向脑海里的虚空目的地。
陈京洛感觉自己像一条鲸鱼,巨大的海洋生物,徜徉在一片蔚蓝的海域,被海水温柔地拥抱着,可目光不可及的地方暗波涌动,她想摆脱却有心无力,只好让身体顺着一阵一阵浪,直到被卷进越来越黑的深处。
手机铃声适时响起,陈京洛睁开眼,躺在地上喘了会儿气,然后翻身爬起来接通了电话。
“干嘛呢!”电话那头杜寒溪的声音很有活力地炸开在房间内。
“嗯?”陈京洛从矮柜上的糖盒里拿了颗糖丢进嘴里,“等死呢,怎么了?”
“收拾收拾等我下班来接你去喝酒,别忘了啊!”杜寒溪不知道是在厕所还是楼梯间,回声反得乱糟糟的。
“没忘。”陈京洛等不及糖化开,后槽牙用力地咬了几下,糖很快就碎成几块,梅子味的,酸得她吸溜口水。
“吃什么呢,别吃了,我今天早点溜,那家店听说东西挺好吃的。”杜寒溪说。
“就吃颗糖,”陈京洛一手撑着桌子,嘴里嘎嘣嘎嘣嚼着,“你是不是有点太兴奋了啊?”
“今天下大雨诶,”杜寒溪没回答,又在自顾自说着,“你说这是不是预示了什么?”
“预示什么,”陈京洛咽下最后一口梅子味的口水,清了清嗓子,“预示着今晚代驾不好叫。”
“我草,”杜寒溪愣了下,“你说得好有道理。那我不开车了,你一会儿自己去吧。”
陈京洛砸砸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左右看了看:“行吧,那一会儿见。”
外面雨还在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
陈京洛洗完头,脚上拖鞋踢踢踏踏的,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片面膜拆开贴到脸上,发丝上的水珠不断往下坠,最终被吸进肩上的毛巾里。
手机上天气软件里显示两小时内雨都不会停,最坏的可能是持续下一整晚,她轻呼出一口气,心情不太好。
被这种低气压持续裹挟,她面无表情地洗脸吹头发化妆,眼线最后一笔手抖了抖,斜着岔了出去。
“草。”她小声骂,对着镜子上下左右转了转头,没想到什么补救的方式,又懒得擦掉重画,咬着牙往上随便盖了点遮瑕。
手机消息一条接着一条,提示音滴滴滴滴的不知道要滴到什么时候,陈京洛听得越来越焦躁,将手中的化妆刷摔在地上,看了眼屏幕上的一长串消息,原地闭着眼来了好几次深呼吸。
-pan:宝宝
-pan:怎么不理我
-pan:不要这样,我会伤心的
-pan:晚上有空吗
-pan:想请你吃饭
-pan:我给你买了礼物
陈京洛嘴角抖了抖,把人拖进黑名单,这人是杜寒溪介绍的,有过一面之缘,他非缠着杜寒溪要一个联系方式,陈京洛一时疏忽忘记删了。微信终于止住了噪音。她刚要重新拿起化妆刷就听到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来电显示赫然印着这位十秒前被拉黑对象。
“喂,陈京洛,你怎么把我拉黑了?!”
挺好,宝宝也不叫了。
陈京洛不耐烦地接起:“你有什么事?”
“为什么突然不理人呢,昨天不是还好好的……你是讨厌我了吗,我哪里惹你生气了?”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陈京洛把化妆刷捡起来,藏不住语气里的嫌弃,“昨天我也就跟你聊了不到三句话。”
“……”
“没什么事我就挂了。没事少联系,有事别联系。”
“啊,可是……宝宝,我给你买了礼物呢。”
陈京洛感觉自己太阳穴跳了跳:“别恶心我。”
“昨天聊得不是挺开心的嘛,我以为我们已经……啊没事,我再追你一下也行。”
陈京洛彻底失去耐心,嗤笑一声:“谁跟你聊得挺开心,谁说要跟你在一起啊?”
“不是,宝宝……我很喜欢你啊,我想和你结婚的……”
一道巨大的雷声在窗外炸开,轰得陈京洛愣神一瞬,紧接着一股厌烦势如破竹地压了上来,紧紧勒着她的脑袋。
“二十七了还跟个弱智一样,你的感情来得挺梦幻啊。”
对面似乎再没消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沉默了好一会儿,陈京洛嘴比脑子快了好几步,冷笑道:“装什么纯情恋爱脑,傻逼。”
她说完又觉得自己反应有点大,但还是掐断电话并把这个手机号也拖进黑名单,去冰箱里拿了瓶橙汁吨吨喝了几大口。
窗外的雨声小了一些,不过正值放学下班的点,嘈杂的人声一度要盖过雨声,七零八碎的穿过雨幕,直直往人脑子里钻。
陈京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衣柜里扯出一条裙子,随手往包里塞了只口红,匆匆忙忙拎起伞,头也不回地闯进这场六月的沸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