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楚随着记忆,往里间走去,飞鸟扑腾着翅膀,四面的枯枝却突然瑟瑟颤抖。
院里四方天地,只余了枯叶摩擦地面的薄脆声响,还有安楚闷闷的脚步声。
衣裙拖曳落地,难得映衬出少女姿态之美。
“楚小姐!这房子,危险得很,公爷也懒得调度银两修缮,您当心点罢,千万别伤着了!”阿敏将手拢在唇边,像一只会说话的小喇叭。
小姑娘鼻尖冒着晶莹的汗,圆圆的脸上挂着焦急泛红的表情。
安楚停住了脚步,诧异道:“国公府修得如此体面,怎还会有废弃的院子?”
阿敏絮絮叨叨地讲着自己的所见所闻,她道:“这处院子,里边放着什么,我们也没见过,只听着年纪大一点的老妈妈说,从老公爷那会儿就关上了,不让人进去。”
她指着门上的铜锁,已经生出孔雀石一般的锈迹,一看就是年代久远,就算是有钥匙也打不开了。
安楚问:“就这么闲置着?”
阿敏老实回道:“国公爷没提过,没人敢过问。”
哐当一声响,阿敏瞪大了眼,眼前这位看上去没有缚鸡之力的女子一脚踹开了门锁,那块精致又破旧的铜锁像一个孩童玩意,锁舌都掉了出来。
安楚无处可去,国公府就像是一个豪华的笼子,她又不是金丝雀,没缘故老实巴交地待着。
她想着,最好能惹点麻烦,好让裴谦找出借口赶她出府去。
木门一声嘶哑的吱呀响,灰尘扑面而来,扬尘也随着落到安楚的身前,一脚踩进门里,地上深深浅浅地落着灰白的脚印,那是积年的落灰。
光从门里照进去,灰尘争先恐后地朝更高更远的天地奔涌而去,光线被划成一缕一缕的细烟,那是岁月留存的痕迹,还有旧物件无声的呐喊……
目光所及,都是一些铜铁铸就的盔甲,木案上摆着一些鸟雀形状的木器,张着嘴好似等待人喂食,形态逼真;盔甲更是整齐,虽落着灰,却丝毫未生锈迹,投映进门的强光将盔甲原本的银色照得寒气凛冽。
“楚姑娘,您怎么走到这儿了。阿敏,你怎么伺候姑娘的,让她这样胡闹,这院子多老了,还能进人?熏着楚姑娘了怎么半?”
他语气好像还挺遗憾,年轻的笑颜如初生的阳光,稚嫩又灿烂。
站在门前,像一堵墙。
“不让看?”安楚挑眉,心中更加好奇了。
“那倒也不是。”云沧海讪笑,悄悄往旁边挪了一步,他记得主子的吩咐,除了书房,安楚去哪儿都是自由的。
啧,主子也忒大方了。
这姑娘也真是霸道,真把国公府当自家院子了,哪儿都敢进。
阿敏却想起来什么似的,大声嚷嚷起来:“云侍卫!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跟着公爷么,你翘班了,万一公爷遇刺怎么办?”
云沧海朝着安楚行礼,解释道:“公爷晚点才能回府,另外楚小姐,主子说大小姐过几日要亲自回来,她想见见你。”
“我?见我?为什么?”
阿敏脸上露出向往的神情,娇羞道:“那是因为国公爷要娶亲了,大小姐作为长姐,肯定是要来亲自过问的。”
安楚其实还不太明白,“亲自见一见”意味着什么。但她唯一想得明白的是,裴谦一时半会儿不会放她走。莫非裴谦真的想要将她留在他身边一辈子?
她有些怅然和茫然,在她看来,情爱的滋味不如一顿热饭的滋味香。
安楚从未想过嫁人,这一回事离她太遥远,从退亲开始,到后面六殿下想纳她为妾,再到如今裴谦也说要娶她。娘说,她一定要找个好人家,嫁了好人家就好了的,可一面她又告诉安楚,男人是不可信的,千万不要轻信男人的甜言蜜语。
婚事往往无疾而终,她不确定自己有朝一日会不会同这些婚事一样无疾而终。
阿敏絮叨着:“楚姑娘,想必是国公爷着急娶你过门,不然哪这么快……”
“我需要做什么?”
阿敏笑着挽起安楚的手,眉眼弯弯,像一只可爱的年画娃娃:“姑娘梳妆打扮好就可以啦,您这个样子,会很讨人喜欢的。你和大家闺秀不一样,但没关系,我们大小姐喜欢各种各样的小姑娘,她肯定不会苛待你的。”
安楚的思绪已经飘了老远,她酝酿半晌,看着桌上的小巧木械心头难忍,最后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看向云沧海,底气不足问道:“可否问一下你家公爷,这个能不能碰。”
云沧海哭笑不得:“楚姑娘,这些都是废弃淘汰的玩意,您小心看着就行,于您而言,国公府没那么多限制。”
安楚好久没有拿过剑了,因为她现在的身体根本不允许。那蛊毒原本是最常见的情蛊,不知为何到了她身体里边,竟变得水火不容。
若是比拟一下,像是把一瓢冰水泼进灰火里。
无聊了好久,她终于找到了取乐的手段,木械在民间是少见的玩意,跟琉璃一样,均为贵族豪门垄断,寻常人家哪会见到这些。
要想早在十来年前,这些木械在民间可是大有用处的——长途传讯,军马出征,民用车马,乃至田间耕种,在江水边的土地上,播下粮种。
安伯说过,废太子喜欢钻研这些玩意,废太子身边有个书呆子,他也喜欢这些榆木疙瘩。
可是圣上不喜欢,嫌他玩物丧志。
废太子的那些玩意被一把火烧了,书呆子也被流放了。
各大世家为表忠心,将手头上叫得上名的木机销毁了不少,也有愿意留的,不过都是一些零散取乐的小物件。
后来废太子谋反了,圣上对这些玩意更是恨之入骨,怀着丧子之痛和对背叛的憎恶,下令让这些碍眼的玩意全都销毁。
举国之殇。
这一段往事是帝王家不堪回首的丑闻,国事乃家事,家事亦是国事,二者已经融成一体,再也分不开。
老皇帝杀了许多出身平民的言官和史官,想要将废太子的全部痕迹抹除,最后也算如愿,旧物件和太子的名字,在史书上无法找到任何只言片语。
安楚被呛得咳嗽,烟尘在风中乱舞,她摸出竹筒状的火折子,将书案上的油灯点亮了。
这黄铜油灯构造与外边的有些不一样,黢黑的油缓缓绕着灯芯,沿着凹下去的暗线往下渗,火星也渐渐亮起来,她这才看明白,黄铜外居然还连接着琉璃的昙花,随着灯体内火油的流动,那朵中空立体的昙花也随之亮了起来。
火彩熠熠,栩栩如生。
在暗处,那一朵没有生气的花居然刹那间流光溢彩,如获生机,剔透的琉璃花瓣间流淌着金色闪烁的光。
阿敏和云沧海也是愣在了原地,脸上明暗交错着,心中也微微震惊:废弃的院子里别有洞天。
安楚睁大了眼,明明是第一次见,却不知为何有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姑且就当作第一次见世面的爱不释手罢,她感觉有些呼吸不上来。
“这盏灯,我认识!”云沧海一拍脑门,许多回忆涌上了心头,“这盏灯,是夫人最喜欢的物件,据说是另一位小姐送给夫人的。”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那个时候啊,这些玩意儿可都能摆在明面上玩的,集市上也有专门卖的铺子。”
阿敏指了指面前的灯,疑惑道:“还有专门卖这个的?”
云沧海连连摆手道:“哎呦姑奶奶,这么精巧的肯定不是外边铺子能买到的。我可是听说,咱们老夫人南迁之前还与一位小姐往来亲密,颇为密切。只是后来各自成家,两人便天南海北的,也不再相见了。这一盏灯就是那位小姐送的,老国公爷还醋了许久,闹了好几日的小脾气……”
他一讲便像是开了话匣子,不吐不快,越说越是开心。
这听着颇像道听途说的轶事了,安楚小心翼翼地捧起这盏灯,满心欢喜,欢喜不知从何而来,只觉得她应该欢喜。
“云大人!老管家传您过去,公爷病倒了,要亲近的人伺候。”
屋外一声丫鬟的惊呼,打破了屋子里原有的安静。安楚下意识地将灯挡在身后,毕竟当今赏玩这些是严令禁止的,传出去就不好了。
“怎会这么突然,人在何处?”云沧海面色一霎阴沉下来,连忙起身,朝屋外奔去,“伺候好这位楚姑娘,我这就去……”
“我同你一起。”安楚连忙一同起身,她随手拍了拍衣襟上的灰,扶正衣领随即追了上去。
房内笼罩着一片窒息的寂静,奇怪的药味从帘幕间泄了出来,隐约浮动着沉重的血腥味。
裴谦面色憔悴,眼下的乌青由于突如其来的病气显得格外碍眼,他苍白着,本身便胜似白玉,如今周身好似轻飘着一层浮涌不动的云,将人衬得既脆弱又迷离。
“阿伯,你也下去吧,我不用人伺候,没事的,我很好。”
管家阿伯用袖口擦了擦泪花,哽咽道:“公爷啊,怎么会没事,您身子本身就不好,前些日子还遇上贼人刺杀,如今这么操劳,这个样子,老奴甚担心……”
裴谦安抚道:“我无事,你千万不要在阿姐面前多言,我很好,她若不问,你就不要提了,就说我这段时间操心的事太多,加上之前喝酒没有度,这才倒了……”
安楚进门后,屋内的寂静更是诡异,管家阿伯浑浊的眼珠缓缓扫过安楚的脸,心中一跳,似是快了半个拍子。
“安小姐。”他动了动唇,干瘪泛着灰色的唇张了又合,似是欲言又止。
他固执地唤着这个称谓,裴谦也懒得阻止,他垂眸,默然地望着这张与夫人故交六七分相似的脸,一时如鲠在喉。
真是奇了怪,这世界上居然会有这么巧的事。
管家老头咳嗽了两声,讲身边伺候的人打发了出去:“出去吧,人多扰了公爷安置,该请大夫请大夫,该熬药的熬药,别都围在这儿了。”
云沧海正欲开口,却不想给管家阿伯摁住了袖口,跟着众人清一水地都退了下去。
安楚几步越到榻前,熟稔地搭上他的腕:“你的病……已经很严重了,你阿姐不知道吗?”
裴谦叹了口气:“这不是病,是毒。”
暗红火光映着他的脸,眉间有细微的疼痛神情。
裴谦目光沉而黑,千丝万缕的情意,如深渊,如密茧,安楚颤了颤,好似心弦随之拨动。
她固执地抓紧了他的手腕,看着病得苍白的国公爷心中牵起一丝怅然。
“疼吗?”安楚问道。
“给我抱抱就不疼了。”
安楚手腕被反手抓紧,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拽上了榻。身下的木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动静,她挣脱不动,也不曾有心去挣脱。
有一些听天由命的意味在里头,她抬眸看着近在咫尺的裴谦,心中的不安和酸涩好像暂时被掩盖了,她露出一抹浅淡的笑,继而安静地依偎在他的怀抱。
她这一笑不如平时的敷衍疏远,雾里看花一般的似近实远,好像永远都触碰不到。此刻却是温存柔和,眼波如水,带几分淡淡的疼惜和欣喜。
他的胸膛底下有一颗滚烫有力的心脏,它在跳动,每一下安楚都能清晰感知到。
他唇角却忍不住微微一弯,轻轻放下轿帘,在黑暗里,微微笑起。
“你要嫁给我吗?阿楚。”
安楚气得一股热气从心肺中消散四溢,她冷哼道:“我不当寡妇。”
云沧海:主子!不是说要亲近的人来伺候吗,为什么我也要出去?
老管家:云侍卫,你问的太多了,大人的事小孩子少问。
下一章浅浅开个车,婴儿车吧就,不要在意。[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8章 昙花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