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做杂工,绣娘,哪怕是妓馆的风尘女,我都觉得比待在你们冯家强。”
纱幔内,微弱虚无地传来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颇为离经叛道,好在周围没什么人,不会有人听见,不会有人告状。
红衣的手都要举酸了,手里端着洒了一半的药,低声劝导道:“少夫人,你不要倔着,当全都没有发生,好么?”
某种程度上她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劝一个遍体鳞伤的孕妇,一个被剥削被吸血的无辜女孩。
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真心待她的老夫妻已经命丧黄泉了,但她连声讨公正的资格都没有。
红衣是昼雪亲手提拔上来的女管家,她们在后院里打转,接手了从前独属于男人的活计。苦命的姑娘总会多想着去拯救另一个苦命的姑娘,红衣从那一天开始,终于能挺直腰板吃饭了。
她看着昼雪从进门的懵懂、天真烂漫,渐渐地丧失了自我,她被将所有时间放到新兴的冯家产业上。
新儿媳是廉价的管家人,一大家口的营生,都依仗着她的安排。
冯家枯木逢春,迎来了新的转机。都在夸赞冯家绝境逢春的运气,什么命不该绝啊,祖上有先人庇佑呀,唯独不提活着的那个付出心血的女人。
那个时候的冯家除了一个金光闪闪的牌匾,内部是被蛀虫啃空了的空壳。冯家是名利场上的失败者,在世家的尔虞我诈中,被当作一颗不起眼的石子,狠狠地踩到了脚下。
被称作少夫人的昼雪躺在榻上,索然无味的目光里,一点精气神都没用了:“呸,龌龊。”
声音很轻,和她的名字一样,轻飘飘的,鹅毛一般,在阳光下飘着打着旋,最后慢慢落到地上,悄悄地化干净了。
她气若游丝地骂着,说着说着居然还笑了出来,眼泪顺着笑脸缓缓淌落:“嫁给谁不是嫁,瞎了眼嫁了你家,你家这样的货色,废铜烂铁归一堆……哈哈,废铜烂铁。”
眼下乌黑,面容憔悴。
冯老太太闻言,脸上的白粉都要抖落下来了,她道:“我儿要休弃你,你走吧。”
昼雪动了动苍白的嘴唇,还偏过头望着冯老太太:“他也是这么说的?”
冯老太太点头称是,好似听到笑话一般,缓和了面色,敷衍道:“是,他还说,谁知道你这肚子里怀的谁的,他可不敢认。”
“他”指的是冯家少爷,她名义上的夫君。
她与他虽没什么情分,但终归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么些年,同床共枕过几次,就算是养的猫狗也有了感情。
但他对她毫无怜惜,她亦是如此。
冯家为什么愿意娶她进门,门第不对等本身就是一道巨大的鸿沟,与两个人而言,生活在一处简直是天大的折磨。
根本不存在母凭子贵。
冯老太太秀眉一拧,甚不耐烦:“三年五载,你在我家也享了不少福,应该是没什么不知足的了。在冯家,吃穿用度,是你十辈子都挣不来的,你管的那些钱,做的那些生意,哪一样不需要钱。你们家那穷酸破落户模样,哪里能见到这好的光景。”
她腕间带着两三个珐琅彩的金镯,胸前挂着一块碧绿无暇的翡翠无事牌,发髻抹着玫瑰露的发油,三四根镶着宝石的摞金丝尖嘴金钗拥挤地插在发间。
冰冷的荣华富贵,终归是别人施舍的,不是她自己的。
昼雪情绪骤然激烈起来,她天生性子烈,却被无数次打磨中逐渐失了棱角,她难得有一回真实的情绪:“你们逼死了我的阿爹阿娘,这样的话是如何说出口的?”
昼雪的心底住着另一个女人,她温婉体贴,遵从世道,拜倒在三从四德跟前,将女诫铭记于心,她要生儿育女,要伺候公婆。
她可以什么都不会,只要能够生下儿子给这个家族传宗接代就好,那便是她最大的价值。
可昼雪听见她在哭,心底的那个女人无助地呜咽,像幽灵的回荡,挥之不去。
压垮昼雪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不是很想继续窝囊着活。
“我哪是嫁给你儿子,我是嫁给你们家。晨昏定省,伺候公婆,还要操持一大家口的营生,我这些年来,没有一天是好过的。”
昼雪撑起身子,她耗费了许多气力,心肝都在颤抖、滴血:“当初,明明是你们冯家有意娶我过门的,你们那个时候在郢都欠了一屁股账,都要给那些世家玩死了,还想给自己的儿子物色贵女……我呸,谁会把女儿嫁给你们这样的家,吃人不吐骨头的家!”
冯老太太恼羞成怒,不由得开始口不择言:“堵住她的嘴!反了天了,你算是个什么东西,胆敢这么污蔑冯家,你是为这个家做了什么?你是给这个家掏出什么钱?没有冯家养着你,你早就死在大街上了。”
红衣下意识挡在昼雪面前,老太太的贴身侍女箭步而上,一掌落在红衣脸上,红衣被打得踉跄,木盘和药碗都撞飞了,琳琅地落了一地。她脑子里闹哄哄的,像一锅乱沸的粥。
红衣目光有些呆滞,动作也变得机械,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位扇自己耳光的侍女已经捂着脸揪着冯老太太的衣角哀声哭诉。
“老太太,她们太不把您放在眼里了……您做做主啊!”
红衣没想到自己居然脑袋空白的一刹,居然会如此决绝,她居然打了老太太的贴身女使!借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这么做啊。
她想跪下,想要为自己辩驳,却又弯不下身子,她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昼雪微弱的声音阻止了闹剧的延续,她平静诉说道:“我从没想过攀龙附凤,与你在一起,更多的时候在想,怎样能让我们这个家过得更好,让我的爹娘能安下心,以后不必为我操多余的心……”
她气得连吸几口冷气,无法平复的心,随着阿爹阿娘的死去,一同被碾碎。她无法粉饰自己的悲惨经历,她甚至想问,遵从父母意愿加入高门,这一切是否值得。
冯老太太意味深长地看着被击垮的女人,冷冷地抛下逐客令:“白银五十两,也够你一阵子生活了,你是选留在冯家,还是远走高飞。”
昼雪肩头是垂落的乌发,白皙到病态的面容令人心疼不已,本该佳人举世无双,怜香惜玉。
那双倔强的眼睛,像一把淬火的刀,破开亘古不化的坚冰。
可这玉太过坚硬,好像一把剑砍上去也得撞出豁口,冯少爷若是看到,心中八成会有些惋惜——虽然是平民出身的女人,可气质形容绝非俗物,令人弃之可惜。
“我给你备马,你自行离开,只是你踏出这道门,从今往后,你跟冯家再无瓜葛。”冯老太太说的很慢,语气淡淡的,她笑起来是温柔的、刻板的,让人挑不出错处。
她替儿子,替这个家做出了决定,决定了眼前女人的去处。
傍晚又下起了小雨,湿润的空气里混杂着泥土的腥味。
马蹄急促地飞奔而过,稍待几秒,又有几道更加深刻的马蹄印在泥土里,马啼嘶哑,凄厉非常。
一道冷箭射出,一声爆裂凄惨的嘶吼,奔亡在前的马中箭,砰然坠地。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昼雪狠狠地摔了一跤,但她依旧坚持爬了起来。
穷途末路,她站在崖边,雨水打湿了她的鬓发,雷光闪过,却是一声闷雷。
那光刺目,将昼雪的眸子映得雪亮,瞳孔中倒映着握刀的黑面人,死亡的气息向她逐步靠拢。
她认命似的,合上了眼。
一道倩影在淅淅沥沥的雨夜里,映照着一道触目惊心的雷光,随之坠落在山崖。
像一道绚烂的流行,在接近地面的时候渐渐泯灭火花,沉水最后归于平静。像一场巨大的遗忘,小小的人物,尤其是无依无靠的少女,更是渺小。
她的痕迹被轻而易举地抹去,不费吹灰之力。
安楚的日子过得十分平静,该如何去形容她在国公府的生活呢?
像一只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吃饱饭,将自己拾掇整齐体面的蛀米虫,她什么都不需要做,可正是因为什么都不需要做,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韶龄姑娘云鬓花颜,袖口挽起露出晶莹洁白的手腕,只见她手中瓷盘堆着几块整齐的白糯糕点,款款走来,步伐轻盈。
阿敏喜欢同安楚在一起,她是个好姑娘,只不过有些木讷,谁不会喜欢一个心地纯良、还很会照顾人的女孩呢。
她兴致冲冲地朝安楚笑道:“楚小姐,这是城南最有名的牛乳糕,云侍卫排队买的呢,您快尝尝。”
安楚觉得,裴谦或许知道了她的身体状况。
他不闻不问,她无从可知。
“坐。”安楚回头,偏过一半身子,看向阿敏手里捧着的一碟牛乳糕,浓郁的奶香扑面而来,她捡起一块,递到唇边咬了一大口。
口感糯糯的,米香与奶香在唇齿间迅速蔓延。
茶香渗入清晨明媚的阳光中,空气清越迷蒙,压下雨后的土腥味和花草香。
她有些失落,垂眸问道:“阿敏,国公爷什么时候下朝?”
女使也没站起来,坐在一旁,熟稔地端了两杯热腾腾的茶,道:“今天公爷要陪大小姐城外视察灾民,可能要好晚才能回来。”
“大小姐?”
阿敏欣然解惑:“也就是当今的户部尚书,裴欣裴大人。是我们楚国公府的大小姐,与公爷一个娘胎的亲姐弟呢,大小姐待人和善,公私分明,是天大的好人。”
“噢……”安楚若有所思。
除了办公用的书房,安楚在府里几乎畅通无阻。
闲来无事,安楚不自觉地走到了后院的一片幽篁,院子有待修葺,围墙外青砖剥落一层层白粉,露出墙壁原本的暗青色,石阶上还长有青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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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昼雪初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