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多阴雨,雨丝浸透了荆府檐角的青苔。
荆楚歌立在廊下捻着新制的鹅梨帐中香,忽听得西偏院传来瓷器碎裂声。她转身欲走,却被一片风风火火的葱色裙裾挡住了去路。
“姐姐好手段,前日刚得了六殿下纳妾文书,今日便来显摆这御赐的龙涎香?听闻六殿下喜好香料,想要投机取巧讨人欢心吧。”荆甘棠葱绿裙裾扫过青砖上未干的水渍,腕间翡翠镯子映得她眉眼发青。
“我这儿不仅仅有龙涎香呢,过几日郢都里有寻香会,舅舅和六殿下都希望我能交上一种与众不同的香料配方,妹妹若是有思绪,不妨与我说。”
荆甘棠听见六殿下的名讳,心中又是一股无名火,她阴阳怪气道:“哼,六殿下……可惜有些人天生贱命,便是攀了高枝,也活不过三更天。”
荆楚歌知道,她这话肯定不是平白无故说的,可她现在懒得计较。
“荆甘棠,你天天是有多闲啊,总爱上赶着来找麻烦么?”
荆凌筠不知道何时出现在了眼前,他撑着一把伞,走到荆楚歌面前,缓缓收了竹骨伞。
“兄长你不也是,雨都还没停,便来叨扰姐姐,姐姐莫不是早就烦了你。”荆甘棠冷哼了一声,她身后的两个丫鬟纷纷低头,朝少爷微微欠身,行了一礼。
荆凌筠“张家派人过来了,你这个样子收不住心性,将后来惹是生非了,可别回娘家哭鼻子。”
少了人打扰,荆凌筠熟稔地跟着荆楚歌进了院子。
晨光漫过紫檀窗棂时,荆楚歌正握着荆凌筠的手腕教他调香。
少年郎君袖口沾着零陵香粉,指尖点在白瓷钵边缘,小声嘀咕着:“顺时针研满九十九圈,香气才不散。”
“惟言学制香,莫不是为讨哪家姑娘欢心?”荆楚歌故意将丁香洒出钵外,看细碎花粒落在荆凌筠未束的墨发间。
荆楚歌松了手,佯装要揍他的架势:“不好好学策论,是要被舅舅棍棒教育的。”
荆凌筠虚虚一躲,带着讨好的意味解释道:“阿姐,夫子夸我了,说我的策论进步了许多,开了年我便有机会去形中书院上学!”
“那还不错,那我勉强再教你几样。”荆楚歌心中有数,这孩子她算是看着长大的。
毕竟成长环境不同,荆楚歌的早熟早慧是迫不得已。如此一来,看着荆凌筠单纯善良的模样,还是多了一些居高临下的怜惜。
“阿姐,你不要将她的话放在心上,荆甘棠不过是嫉妒你罢了。”荆凌筠嘴笨,不知如何安抚少女的心,这话说得刻意,若是让旁人说了,还以为是火上浇油的话。
但荆楚歌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就是表面上的那样。
“我从不计较这些,我们相识多年,你应该知道我的为人。”荆楚歌淡然地摇了摇头,
窗外竹林竹叶突然簌簌落雪,惊得檐下铜铃叮咚作响。
荆夫人就是在这时撞见满室荒唐——她精心栽培的嫡子半跪在青玉案前,正用银刀削着青梅喂到荆楚歌唇边。
更刺眼的是荆楚歌衣襟上那玉佩,分明是荆家祖传的及冠礼,此刻却挂在女子纤细的腰上。
这样的女人……难免不会行什么下作的手段,既然能把那秦王殿下勾得五迷三道,勾引嫡子不在话下。
原本就听着荆甘棠说这表姑娘不检点,被秦王殿下相中后更是耀武扬威的,不可一世的模样是摆的什么谱?
“母亲……”荆凌筠慌忙起身,带翻的香炉溅出火星。
一时得意忘形,居然没有下人通报。
母亲最讨厌他来见阿姐的,可是阿姐很好,母亲为什么这么讨厌她呢。
荆楚歌顺势用裙裾掩住灰烬,却掩不住荆夫人眼底淬毒的寒光。
“舅母安好。”荆楚歌温声行礼。
荆楚歌自认为是坦荡的,毕竟都说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荆夫人恨不得早一点把她抬出府,再也不要跟荆家扯上半点关系,也不会一定要她死无全尸。
事实证明,荆楚歌还是太小瞧了人与人之间的恶意。
对着荆楚歌自然是没什么好脸色,她身后还跟着几位老嬷嬷,尖酸刻薄的模样令人发指。
荆夫人脸色不善,转头却对荆凌筠温声细语道:“你父亲在过问你的学业,还不过去,一会儿教训你了,谁也拦不住。”
荆凌筠闻言只好灰溜溜地退了下去,临到出门他悄悄地看了一眼阿姐。
荆楚歌看着对方防狼一般的架势,只好默默叹了口气,衣袖下的手打了手势,让荆凌筠赶紧离开。
这样的小动作落到荆夫人的眼睛里,比看到戏子**还要难堪。这样下去,必然节外生枝。
荆夫人不能让自己的儿子留下污点,不然往后的婚配,肯定会被揪住错处。
三日后,小厨房送来新制的梅花酥。
荆楚歌捻起酥皮轻嗅,忽将整碟点心喂了池中锦鲤。
当夜浮起十余尾翻白的鲤鱼,惊得洒扫丫鬟撞见荆夫人身边的嬷嬷往井口撒香灰。
“表姑娘尝尝这血燕羹。”陈嬷嬷慈眉善目地捧来缠枝碗。
荆楚歌用银簪搅动燕窝,突然指着梁上笑道:“嬷嬷您瞧,我这儿吃什么都不挑,多了便是浪费,不如你们自己端了回去。”
另一个年轻丫鬟脆生生地说道:“夫人赏赐的,表姑娘岂有不收的道理?莫要难为我们这些做下人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不客气地将带来的其他吃食物件一齐放到桌上。
荆楚歌对这个小姑娘有点印象,这个叫春竹的丫鬟是荆夫人身边长大的。
红木桃花桌上摆着四个莲花杯,壶里泡的雨山云雾,荆楚歌刚尝了一口,感觉味道不太对。
现在不送药了,直接把**汤下到茶水里了?要不是和安伯学了几年药理,耳濡目染了一些——其实老头儿是让她被迫接受的,在各种毒药堆里打滚,荆楚歌想活命可不敢敷衍。
春竹朝荆楚歌又行了一礼,道:“表小姐,这位是夫人给您准备的,她说平日您爱喝这个,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以前有眼不识泰山,还望您见谅。”
“无论如何,老爷和夫人都是您的长辈,那可是血浓于水的情分,您不要任性,多听长辈们的话才对。”
荆楚歌指尖发凉,这算得上是明晃晃的威胁了。她往后退了一步,冷冷地瞥着围观的人。
还知道自己是长辈呢,给自己的小辈灌**汤,灌着灌着把自己都灌信了吧。
荆楚歌上前一步,正好走到桌前,只见她手起手落,扬手就把桌上的茶水掀了。
瓷器的盏碟碎了一地,那杯盏摔得远,碎瓷片裹着碧清的茶水溅得满地都是。
她目光平静坦然,慢悠悠地抽回不沾半滴茶水的衣袖,顺道还抚了抚发髻,“我不爱喝这些,你自去告诉舅舅和舅母,我素来不喝这些,我母亲活着的时候也不曾享受过这些好茶叶,现在倒是巴巴地送过来了,怕不是有点晚了。”
春竹没想到这向来不受宠的表小姐竟如此大的气性,一时愣住了神,顾不得自己那双新穿上的翠缕湖蓝锦面的宝珠鞋也沾上了脏兮兮的茶水,习惯性地就要上前打她。
这双鞋可是大房的绍轩少爷送给她的,还没穿过两次就这么糟蹋了!
荆楚歌稳稳地握住对方的手腕,要落不落的巴掌迟迟落不下,春竹面子上有点挂不住,怒道:“小蹄子,居然敢这么对我说话,我传达的可都是夫人和老爷的意思,你连他们的话都不听了么!我不过是敬着你表小姐的身份,哪知你这么不知好歹。”
“放肆,我是主子你是奴才,胆敢在我面前作妖,打死你这刁奴也是应该的。”荆楚歌手上的劲大了些,动作连同着眼神纹丝不动。
她语气威严且不容置喙,往日她是人人可欺的羊羔,可自从有了秦王的另眼相待,她便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如今秦王殿下还亲自派人将纳妾送到府上,秦王殿下将荆府的几位小姐都视作无物,可见这表小姐定是学了她娘狐媚的招儿,不然怎会如此之巧合。
她荆楚歌能有什么过人之处,居然能眨眼攀上高枝,若是没有偌大的荆府给她作支撑,谁会要一个天煞孤星似的孤女!
春竹柳眉横竖:“别以为有了六殿下给你撑腰你就天不怕地不怕的,你如今还是在荆府,夫人和老爷依旧是你的天。”
“……”听着对方蛮横不讲理的话,荆楚歌有些发怔。
丫鬟的话往往代表着主子的意志,这一点荆楚歌从来都没忘记过。
可荆楚歌扪心自问,自己也没伤天害理,怎么就偏偏被瞧不起被排挤。
“荆府的下人竟是这么管教的,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阮童妍踏进竹院时,正逢遇上这么一幕。少女粉嫩如桃花的裙裾扫过青砖,怀中鎏金香匣恰露出半角鲛绡。
“姐姐,这些刁奴乱棍打了出去,无需伤神。”荆甘棠难得亲热地挽住荆楚歌手臂,腕间九鸾镯硌得人生疼。
荆楚歌不自在地抽了手,接过缠枝莲纹香囊,指腹轻捻间察觉异样——沉水香里混着极淡的龙脑味。
她忽想起安伯前不久扔进窗的《南疆毒经》,其中载着“龙脑遇雪蛤膏,可化催情散”。
“这般金贵物,该配妹妹的云锦褥子才是。”荆楚歌作势要将香囊系回荆甘棠腰间,却被阮童妍按住手腕。
她丹蔻快要嵌入荆楚歌的腕间旧疤:“六殿下最爱此香,妹妹莫要辜负我等心意。”
荆楚歌望着对方那双人畜无害的眼眸,多么澄澈无辜的眸子,可惜……底下涌动着这样刻薄的怨恨。
“那就不辜负阮小姐和妹妹的一番心意了。”荆楚歌将香囊悬在八哥笼旁。
那扁毛畜生啄开锦缎,突然扑棱着翅膀唱起荤曲。她捻着香灰轻笑,果然瞧见灰烬里闪着磷光。
这两位是欺负她不懂香料,这才敢明目张胆地来编排她。
三更梆子响过,阮童妍的珊瑚步摇撞碎满室寂静。
她倚在荆甘棠闺房的黄花梨榻上,指尖挑着枚鎏金香球:“这百日醉混着紫述香,便是大罗神仙也嗅不出异样。”
荆甘棠对着铜镜细细描眉,镜中映着案头青瓷药瓶:“母亲说那药需连服半个月,偏这贱人日日调香,倒把毒性解去大半。”
“所以要在孟询验婚前动手。”阮童妍突然将香球掷进炭盆,腾起的青烟里浮着细碎金粉,“下月初三东郊马球会,六殿下最爱看美人策马……”
“到时候在众人面前出了丑,殿下肯定不会再要她。”荆甘棠执帕掩唇,眼底的阴沉和刻毒可见一斑。
“尚未出阁的女子,遗失贴身物件……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到时候借着还簪子的由头,将她引去偏远的院子,荆楚歌不是任由着我们摆布。”
阮童妍认识她那一日丢失的银簪,看得出不是什么值钱玩意,但是说不定对荆楚歌有特殊意义……像那样的旧物,十之有□□是她母亲留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