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种玫瑰 第252章 第二十六章 有匪君子（5）

林玥久久没再言语，北歆猜不透她想要做什么，于是起身。

她站在庭院里，才陡然发现日渐偏西。

她是早上近九时到的码头，然后一路入城，见到林玥，然后就已经这么久了么？

难怪饥肠辘辘。

细想来两人见面后说的话也并不算多，想来时间都耗在了沉默这两个字上。只是，不知道这位曾经的大姐姐要怎么做，是让自己见清泠呢，还是立刻就赶自己走。顶着如今倪明的内在，北歆的皮相，若是还要见到清泠，这位大姐姐是怎么也不能得罪的。否则，林飒立刻会剥了自己这身皮，还见不到清泠。

她这一次回来，不是为了激化矛盾，也并不想化解什么，只是单纯的想见海澈。所以并不想把事情闹僵。顶着现在的这一张脸，她自己也知道和海澈之间无法回到从前，所以从来没怀抱过不现实的希望。只是因为慕凯说的那句话“不若给他个念想，让他能多拖些时候，我若是恢复了力量，或者便可以为他取下封印。”如果见到自己，与自己相认是清泠的心愿，那么给他完成这个心愿便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我欠了他许多，总不能连他的求生**也强行阻断。欠了他的我得还他。此刻的她，仍旧是北歆的思想占据着上风。

林玥像是陷在深思之中挣脱不出来，她眉间深锁的痕迹是那么的明显，看上去就像她突然间老了几岁。北歆用力揉了揉眼，没有看错，是突然间就老了几岁。

林玥年不过四旬，又云英未嫁，身为地下高原林氏一族的大小姐养尊处优多年，杀伐果断不下主政多年的海明岫与林子枫，但是她一直有一股纯清纯静之气，所以纵然是年纪大了些，整个人看上去还是极年轻的，最多只不过三十岁。但是就在刚才那一番话后，她明显憔悴了许多。甚至乌云也似的发间竟然染上了不太显眼的白霜。

北歆震惊不已的瞪大了眼睛，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着一个人在自己面前瞬间白头。而她自己的头发是她一觉醒来就白了的，所以那种一点一点看着的感觉她是没有过的，她有的，不过是对自己青春逝去的惋叹和不平，悲愤而已。现在，她正眼看着林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去。

她慌了，伸手扯住林玥的衣袖：“玥姐！”

林玥怔然，望向她，眼角竟然有了丝丝细纹！

北歆大声叫她：“玥姐！”

林玥如梦初醒。随着她的清醒，那渐渐明晰的雪线在瞬间消退了一部分，但是已经形成的白霜却是实实在在留在了她发间。

北歆看着瞬间就老了十岁的林玥，不禁狠狠跺了一脚：“这算怎么回事！”

林玥浑然不觉，只是轻笑：“我是失了神了么？”

北歆咬牙：“你突然就变得，变得……”她指着林玥的头发再说不出一句话。

被她大叫声惊至的林玥的随行和心腹也闻声赶到，但是他们都惊呆在当场，怔怔的看自己家的大小姐。

林玥不解：“怎么都过来了？不是说过这里不需要你们吗？”她有些不悦。

心腹的侍女抖动着嘴唇，半天才出声：“大小姐，你头发有变白了……”竟然哭出声来。

林玥一怔，手抚上头顶，顺手一抹，散发间有几丝银白如霜，混在漆黑的发色里格外的显眼。

她再本能的顺着北歆和众人的目光抚上自己脸颊，摸到眼角的细纹，不由苦笑：“若寒，若寒，我终究还是老了，不漂亮了。”

但心中虽然苦，却只笑道：“是不是被我吓到了？这样或许才像快四十岁的模样吧？”

北歆盯着她，低声：“头发挽起来就看不到了，至于眼睛，多沾点粉就好了。”

这个姐姐，自小最爱惜容颜，想来那点小心思不过与自己当年一般，只想在心上人面前永远是最漂亮的那个。

林玥看向众人：“慌什么，不关北歆小姐的事情。啊，天色已经晚了么？”她转向北歆，有些歉然：“竟然到了这个时候，想来你是饿了吧。不若就在这边小住一晚，吃点东西。明日，我安排人送你去浪屿。至于，阿飒……”她沉思，道：“他回来就发了脾气，不肯离开澈儿半步，现在也不知道气消了几成。明明，你……”她想了又想：“你就是到了浪屿只怕也见不到，不如我找理由先扯他过来，你再过去。一时你们是不能碰上的。”

北歆料不到她逢此大变竟然还在盘算自己去见海澈的事情，心下歉然。

如果不是自己对她说了这些，她也不会瞬间苍老，滨族人容貌绮丽，海明兰当年是族中第一美人，虽然后来有人说海澈的母亲径若雅才是第一美人，在北歆的心里，她始终觉得海明兰更美。而做为海明兰的女儿，林玥酷似其母，亦是有目共睹的绝色，现在突然给人一种旧花未去，新花已败的感觉，心下恻然。

林玥却似不以为意，只亲切的牵了她的手一径向外走：“还住你原来住过的地方可好？我让他们备饭。”竟然全无生疏之意。

北歆被她牵着走出去了大老远，后知后觉猛得甩脱了手。

林玥一愣，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只微微一笑：“我是谢你告诉我那些事情的心意。其实你完全可以不和我说。明明，你终究还是没有什么改变的。”

北歆心下一惊。

她知道，是属于倪明的意志跑出来的太多了的缘故。

总有一天，自己再也压制不住倪明，那时，北歆就会消失了么？

可是，我不想北歆消失，海澈他说北歆是倪明，倪明也是倪明，北歆是独立的，也是复杂的，和倪明是一体的，所以不能消失啊。

她们两个各怀心事，走到了那条熟悉的小径上。

是梦幻之都主城内庭的客房，是倪明少女时代留宿过的地方。

与其他诸域不同，地下高原并不是刻意在营建一座首都，相反，他们大约当初不过是想建一座理想之城，所以堆砌许多的梦想在这座城上，于是这座集千人心血的城便名扬在外，成了首都的代名词。久而久之，连滨族人自己也以为这就是首都。

但历任域主却没多少人是居住在这座城里的，至少有好几位都喜欢住在浪屿上，那里风景悠然，没那么多人工雕琢，反而更适合人居住。至于这座城嘛，既然别人说它是首都，那便将它移作经济中心好了。

因此，于滨族人来言，这里真的就只是座经济中心而已，连外围的商业区都一层一层的围绕过来，于是这座城越建越大，终于成为了地下高原第一大城。于是，不得已的，也是理所当然的，政务的处理也多数挪了过来。

可是，于主政的人而言，这里不过是他们处理政务时就近要待着的地方罢了，所以，只要建些合适休息的小房间就够了，不必刻意的劳民伤财。

本质上，那些懒洋洋的滨族族长们，是不太愿意长久待在这座太过繁华的城市里的。他们只是将其当做了必要的工作地点。这也是林飒更愿意留在浪屿，不愿意来梦幻之都的原因，来了，就意味工作堆了一堆，需要处理。林飒甚至为此解释了为何会有明部与军主的安排，因为有了这种安排，便能放心的把政务和军务统统丢给别人，若没有重要的非来不可的事情，他就蹲守于浪屿，好做个闲散的御主。只是他没想过，过去六百年里，哪里有几位真正的军主存在过，在政治和军务上若遇到一位他这样的懒人，那么被偏劳的一直都是明暗两部的执行者。

正因为这样，倪明当年在这座城待的时候也并不长。

糯米莲藕，碧玉清粥，紫苏梅片，杨梅干果，白灼大虾，辣子花甲，现烤鱿鱼，樱花金线卷，嫩炖鲜豆腐、珍珠翡翠小西瓜……这些，都是当年倪明喜欢的小点心，小吃食。

北歆坐在桌边，看这些小菜流水样的端上来，恍如隔世。

林玥混没在意自己突然老了的事情，只是笑着看他，然后待最后一盘蜜果子端上来后才提醒她道：“菜要凉了。”

北歆看着那些小菜小点心，耳边是往日的欢声笑语，有海澈的，有林飒的，有林玥的，有藏青的，有白震的，有白芷的，有黎默汐的，还有……那些笑闹声言尤在耳。

林玥从来都是十分聪明的，她一眼就看透了北歆此刻的心境。她微微摇指，将从人遣了出去，于是这间小花阁内就只剩下了她与北歆两人。

她没再说话，只是抱着双臂，微微后仰，等待北歆有所表达。

北歆怔然着，看眼前纷乱的幻像，等他们一一散去。

然后，鬼使神差的，她伸箸夹了一瓣粉色的樱花金线卷，送入唇间。

淡淡的柠檬香，拌着紫樱花的香气，酥脆的饼皮，内里切得细细的土豆丝，胡萝卜丝，细丝芽菜，冬笋丝，青梅丝，还有新榨的紫苏油，甜而不腻的玫瑰沾酱，无一不考究细腻，一如昔年。这是她与海澈都喜欢的一味小吃。亦是海澈唯一爱吃的甜食。

海澈喜辛辣，偏爱酸食，却独爱这一味细腻的小甜点。当年在浪屿，倪明初来乍到，一应许多的不适应，却只有吃食的口味正正好与海澈一样。两个**岁的小孩子突然发现了共同的喜好，自然欢喜非常，更见亲近。只是这味小甜点做法太繁琐，海澈发现后便很少食用，也算是少了后厨的忙碌，只是因为这样，连带着倪明能吃到的时候也就少了许多。海澈心思细，发现倪明也喜欢吃这个之后，他的小厨房自然是不能多用，因为他身为一域少主，喜好也好，厌恶也罢都不能过份张扬，免得有人上行下效。只是后来倪明的小厨房便派上了用场，海澈在里面跑来跑去了大约半月，倪明便吃到了他亲手做的，始知这个人的心思和手是巧到了什么程度。只是这一点小秘密，两人一直瞒着旁人，只有林飒知道。

那个人待她的真心，便随着时间在一点一滴中体现得完全。而他予自己的那份温暖与爱护，便似这味小甜食一样，细腻温柔，甜蜜却不粘着，分寸拿捏得极妥当。

可是，那双手，如今伤痕累累，再不可能做出这些小东小西来……纵然他再心灵手巧，也是过去式了。是自己一念之差，剥夺了他诸多的权利。

她缓缓放下箸，半缩起身，坐在椅上：“玥姐，你没恨过我吗？若不是我，清泠和初云就不会遇到那样的事情，白芷和清若她们也不会死……”

清泠是海澈的字，而初云，是林飒的字。

那两人，都曾经毫无保留的待她一片赤诚。

林玥看着她：“当事者才有资格对你指手划脚的评论，我们这些局外人又有什么资格？若是澈儿和阿飒都说不出什么，我们又何必枉做坏人？澈儿一直被彼域囚禁，而阿飒虽然回来了，他却也是知之不详，所以没有一个人清楚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又何来责备之说？就算是后来得知澈儿会被擒竟然是因为你的缘故，澈儿他不曾追究，我们难道要越俎代庖不成？当局者清。明明，我不会问你为何要回来这一趟，但是我知道你肯回来见澈儿一面，绝不是你一时心血来潮。你如今的身份，地位早已不同往日，根本不必如此。只能说，你心中尚还有他，你要与他怎么样，我这做姐姐的管不了。能帮你的也没有，不过是答应你做的尽力而为罢了。人在做，天在看，如此而已。我既然愿意做个桥梁，自然不会加以阻拦……我明日会找个借口把阿飒拖回来。反正他摸鱼也摸了许久了，身子既然好了就该要做事，不能一味管他的懒惰！”说到这里，一想到自己弟弟那副懒骨头样，心里就不免有气，一味的以表弟做挡箭牌，真的是半点不成体统！

北歆本来心怀忧虑，可是在听到她吐槽林飒的口气，竟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个长姐，不愧是年长了他们几岁，从少年时到如今，亦只有她能看透所有人的本来模样，亦只有她，一直一直地置身于外，细心看着。若不是因为径若寒，一定不会有这许多的交际，可正因为她是径若寒的心上人，才会如此用心的待径若寒珍惜的这些人。自己于那一位和这一位，终究一生有愧。

话已经说明白的到了这种地步，北歆也就不再有任何怀疑和保留，一边与林玥进餐，一边说明了今次的来意。

林玥本来就紧颦的眉不由颦得更促：“澈儿回来，我没见到他人。因为阿飒不肯。那小子这次是给气的不轻。若真如你所言，当务之急是把慕凯带来，为澈儿治疗。那慕凯在哪里？”

北歆低头：“左不过是回了海因斯坦或是落在了彼域手上。倪佳要拿捏我，就算是对慕凯动了心思亦不会伤他性命，只是怕他要吃些皮肉苦；若是回了海因斯坦，以我现在的情形想要再见他也不易，但我不会放弃的。可是，我首先要先见到清泠，确认他的情况再做打算。就算我不爱他了，舍弃他了，也不能让他就这样在我面前死去。于他是不甘，于我是负罪。”她端起那小小的酒杯，想起许多年前自己沾酒即醉，如今却是千杯不醉，时移世易，可见人总是会改变的。她轻轻一笑：“有劳玥姐了。”

林玥听她说了最后那句话，不由苦笑。她是过来人，怎么会看不分明，可笑那孩子在这种时候竟然还在自欺欺人。罢了，等让她见过澈儿再说。嗯，要怎么生把阿飒从澈儿身边扯回来呢？

看着北歆吃东西，慢条丝理的模样，浑然不像她从前狼吞虎咽，说到底人其实还是会改变的，只是改变的多少罢了。在某些时刻，随着某些事情，某些人事都会顺应变化，算是人自我保护的一种本能。这个女孩子从前有多么肆意张扬，现在就有多么的内敛，如果不是极熟悉她的人，根本不知道她身上会有这样的变化是多么奇怪的表现。得经过多少才能改变一个人本来的形态，而她又要放弃些什么才能变成现在这个模样？不管是她自己愿意还是不愿意，仍旧是走到这样的地步。而林飒，自己的亲弟弟，却要成为个最正式的阻碍，而且搞不好还是最大的阻碍。

林玥歪着头，靠进座位里。

她其实没什么心情吃饭。

北歆到的时候，她才处理完林飒堆积的政务。

倒不是说林飒有多懒，只是这人实在太能拖，拖到黎默汐跟着海澈去了游域，他手头上才丢来一堆的事情，没有人做，只得偏劳他这位长姐坐镇。

林玥有时会想，到底你是御主还是我是御主。

但是弟弟从小就是这么不着调的性情，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所以，当林飒盛怒之下拖着表弟回来，二话不说直接锁了整个聆涛阁，美其名曰要让某人彻底反省时，林玥才发现事情的不可挽回。她和海明兰都没能见到海澈本人，就给林飒吼着也赶了回来。哪里有这样的儿子和弟弟的？但是听完随行的连珏的大概讲述后，林玥默然。

能将弟弟逼得发了狂的，大约也只能是表弟了。

所以爱莫能助。

唯一能助者唯处理政务矣。倒成了林飒不管事的好借口。

现在那个人滞留在浪屿，像个看门狗一样。

林玥叹了口气，怎么就觉得眼前的北歆越看越显得顺眼许多。

她侧头，看向窗外。

窗外月朗星疏，真的是好天气。

不知道表弟有没有真的认真反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