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种玫瑰 第251章 第二十六章 有匪君子（4）

路再长，终是要走到尽头。就像是逃避不过一时，却不能一世。

梦幻之都依旧美丽动人，连其中叫卖的小贩或是行人亦是美丽亲切的，可是自己的人生却不能再美丽如初。

北歆站在阶下，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从不曾站在这阶下等待过海明岫。

那时的她身为质子，却并不曾被喝令站在阶下恭迎地下高原的御主，而是堂而皇之的就那么被对方牵着手，走上了丹陛，成为了他口中可爱的小女孩儿。

海明岫膝下只有一子，那时的他丧妻多年，再没有人能走进这位一域之主的心上，所以能突然多一个女儿，而且还是昔年好友的女儿前来，他是异常的高兴的。并不仅只是因为海澈多了个妹妹，而是实在有了向自己妹妹和妹夫炫耀的资本。都说彼域待地下高原已非往日，但我的朋友放心大胆的送了他的女儿前来求学，是的，在他心里我是来上学的，学习风土人情，并非来做质子。他从来也没想计算别人，却被他曾经的好友算计了妻子和儿子。

北歆微微闭上眼睛，想起自己得知海明岫病故时的情景。

曾经以为会和海澈一起陪伴海伯伯老去，可是都是假的。

那个男人付出的所有真心都被辜负。

当听说海伯伯已经病故，那时的若寒叔叔也已经死去，自己不能哭却只能笑，不能以倪明的身份祭奠，却只能以北歆的身份狂笑，心却剥落成片。那个全世界对自己最好的如父亲一样的男人，他死了。死在无有亲子陪伴，孤独的死去。而让他失去了独子的我还厚着脸皮享受着另一个人的人生。

那一晚喝醉了，然后把慕凯当做了海澈。说了些莫明奇妙的话，让对方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而也是从那时，发现了慕凯的诸多可爱之处。

海澈说的没错，做为北歆，我爱上了慕凯。因为寂寞，太寂寞了。

但是清泠，我回来了，我最终是站在这丹陛之下，又一次迎来了地下高原一域之主的目光。虽然现在要见我的不是林飒，可是我知道，要去你那里这一关非过不可。如果玥姐还肯，那就容易得多。慕凯说的没错，我心里的倪明归处仍旧是在地下高原，在你的身边，我只想在你身边。我终于肯直视自己的心了，所以，你要等着我，别丢下我。

林玥并没有从丹陛上现身。

她替林飒坐镇梦幻之都，但她从来没想过要坐到上面那位置去，因为那里太冷，而能陪着她在上面高坐的人早就不在了。

她听到有个疑似是北歆的人搭乘了商用船来到码头的时候，就安排了心腹去那里等着。如果的确是北歆，就赶对方走，如果对方不反抗，就带她来见自己。

林飒本来一直在浪屿休养，突然风疾火燎似的携着杨瑁直接杀去游域的消息一传到梦幻之都，林玥就敏感的发现了问题。

然后，林飒快速的扯了海澈一个人回来，她便立刻返回浪屿去询问究竟。林飒盛怒之下口不择言，林玥便从他口中隐约猜到了海澈和藏青之前隐瞒的事情。

做为长姐，她没什么能说的，连责备也不能。因为她也有情伤，她能明白海澈所思所想，但林飒不能。

唯一能做的，便是阻拦住突然而至的北歆。但是她没想到北歆竟然不去浪屿，反而直接来了梦幻之都。这个女孩子到底想要什么？到底是怎么样想的呢？

这几年间，主圭大陆上的风云起伏，林玥身在其中，一一经历，她并不认为北歆现在是冲昏了头脑，所以她必有所图。

那么，既然她不肯退，我便会一会她吧。而有些真相，总得去面对和了解。比如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比如，若寒到底经历了什么，比如，他们对澈儿都做了什么，再比如，他们到底是把阿飒怎么了，让对方变成了今日的模样……太多的问题，要一一解答，否则自己将来下到地下，面对父亲和舅舅，无从答起。见到若寒，更无颜以对。年幼的弟弟们不肯面对和直言，那么我这做长姐的不妨替他们面对好了。

地下高原，四季如春，北歆在少女时代就深有感触。现在，当她再度站在这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小院子里时，却只能感觉到时光流逝的无情。

当年的那棵香梨树已经长得极高大，枝叶蔓延，亭亭如盖。从前两只手就能将它合围，而今展开双臂也不能够。

还有院子东角上的那一片日光兰与月光兰混杂，虽然不如昔年的纯粹却别有一番温柔的情景。

至于院子南角上的那一眼活水，当年被人取来烹茶，现在也依旧潺潺流动，不减甘甜。

所有的一切即熟悉又陌生，皆因自己在这里生活过。哪怕只有月余，只有短暂是时光，仍旧是自己心底最美好的回忆之一。

她站在那棵熟悉的名字叫做半月梨花的梨树下，想起当年微笑着的海明岫和面硬心软的林子枫，这两位长辈如今都已经不在人世，徒然留下悲伤旧影。若不是因为自己，他们或者还在，更或者早就已经含饴弄孙。不管是温柔的还是强硬的，严厉的还是别扭着的，都不在了。

她站在那里，目光越过了千山万水，一直看着浪屿的方向。

林玥走近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碧绿枝叶，白发红衣，佳人独斯。

给人一种凄冷的美感，却不是记忆里倪明的模样。

那个活泼鲜明，亮丽如同朝阳的女孩子，终究是不见了。

让表弟心心念念多年的那缕阳光，终究变成了阴暗处见不得光的一抹游魂。

再是光鲜明媚，再是生性张扬，也抵不过岁月无情。

远远看着庭院正中梨树下那明明着着一身红衣，却给人清冷若雪的感觉的女郎，林玥想起弟弟八年前仓皇逃回时的哀切与悲意，听他诉说在彼域时的无助与愤慨，再然后得知刺了表弟当胸一刀，害表弟被生擒活捉，沦为囚奴的人竟然就是表弟自己恩恩爱爱的小情人时，林玥有一瞬间是想紧紧闭上双眼的。她无法想像那当胸一刀给海澈带来的震撼，以至于那个从来没想过要提防心上人的少年失了先机，落入敌手，从而倍受折磨欺凌。舅舅心中的表弟的人生，纵然不能改变他生为神子的命运，但若按照原来的规划本来应该一派平和，却从此天上地下，云泥两分。这些其实仔细算来并不能完全怪当年的那个小姑娘，可是就是她原因改变了以后所有人的理想，却是不争的事实。所以并不想就此原谅她，何况我没资格说出原谅不原谅的话来。她要接受的苛责或是原谅都应该来源于另外两人。

林玥冰雪聪明，她不是没想到北歆会这样堂而皇之来见自己的理由。但她就给她这样的机会吧，因为因果总有缘法。她这些年已经看透了许多，若是不用做坏人，何苦为难自己。

于是，她静静的挥手斥退贴身的侍卫，决定在这个时刻仍然以当年的模样来面对这个女孩子。

北歆知道她来了，也知道她在观察自己。

多年的行伍生涯，还有寄人篱下的生活，她早早就能分得出不同的人的清楚的气息，甚至他们是善意或是敌意，她都能立刻辨别出来。她熟悉林玥身上的淡淡的黄果兰香气，这是径若寒最喜欢的香气，甚至超过他对雏菊花香的敏感度，但是在风魔城，不但没有雏菊，也没有黄果兰，甚至连与月光兰相似的日光兰也不存在，就更惶论是她最爱的月光兰了。

北歆转身。

随着她的转身，衣袂翻飞，火焰的颜色越发刺眼，但是鲜红的颜色下那张芙蓉面却是冷冷，美则美矣，却不带人间的生气，没有半分的明亮跳脱，和记忆里那孩子的样貌完全不同。

但是那个眼神，那个看自己的眼神，林玥知道那是倪明。那是披着别人的皮的倪明。

她缓步走过来，毫不在意自己就这样把自己摆在了危险的人物面前，开口唤她：“明明。”

北歆微微一怔，她没想到林玥竟然会这样叫她，略迟疑了一下，回应对方：“玥姐。”

声线也已经和少女时期完全不同。

这个孩子，可以说从头到脚已经改变的彻底，再也不是当年的那个孩子了。不知道表弟是以怎么样的心情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看穿了她，认出了她的。

林玥这样想着，只是看着对方：“你不应该来这里。”

北歆知道她的所指，咬住下唇，强硬的梗着脖子，一字一句：“我是来见清泠的。”

对了，就是这个神态和动作，和记忆里那个任性又刚强，活泼又执着的女孩子一样一样的。

林玥突然就明白了海澈是以怎么样的心意在努力着了。

她看着她，她亦看着她。

林玥突然将手一指，指向庭院里那副秋千架：“坐。”

北歆看着那熟悉的东西，再度咬唇。

这副秋千架，刚才没注意到它，是因为它完全给绿色的葡萄藤遮掩了起来。现在看来，竟然没有一点变化。这是径若寒亲手所制，给他们这些孩子做的。那位年长了海澈十二岁的舅舅，有一双和他外甥一模一样的巧手。

她突然打了个冷颤，眼前竟然浮现起径若寒死后那张完全陌生的脸。

她向后退了一小步，哑声：“这个竟然还留着。”

林玥察觉了她的失态，只是没去想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淡淡的开口：“没办法，玩的人少了，若寒做的，手工又好，就放在这里纳凉也是好的。”

谁会来御主的庭院里纳凉？

北歆心里冷笑，当然只有当年那几个小孩子。

“他早就死了，好几年了。”北歆冷冷开口。

林玥轻轻笑了，指指自己心口，北歆看到她左手无名指上配戴着的紫水晶戒指，知道她的意思，于是狠狠扭过头去。

林玥看她那别扭的模样，越发想起少年时的旧事，于是伸出一只手：“明明，我们谈一谈吧，你，到底为什么要想回来见澈儿了。”她轻飘的声音传入北歆耳里：“为什么不直接去浪屿，澈儿他根本不可能在梦幻之都，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北歆抬头，坦然的望了过来：“所以我才先来找你。玥姐，让我避开林飒见见清泠。”

她直言了自己对于林飒的避让。并不是见不得光，也不是见不得他，只是若是有他在中间挡着，只怕自己要见海澈也是不能。而现在的自己的这个脾气，真的是一点就着，他若是执意挡上恐怕自己会像对藏青一般待他。那时，可怪不得她。

林玥了然。

但是，了然并不代表她就要照做。

她示意北歆坐下来细谈。

北歆自少女时代就与她相处，整整十年，这个长姐虽然没什么特殊的能力，却把下面一群顽劣的小男生治得服服帖帖，靠的也并不是特殊能力。

于是，她没再强行表达什么，只是如她所愿，两人中仿若隔着空气里虚无的那一个人，坐在了那只秋千架上。

缠满了葡萄藤的秋千架，清凉沁心。

林玥伸指弹了弹初初长成的珍珠般的翠绿葡萄果，凝视着北歆绝美的侧颜，叹了一声：“你若是按原来的模样长大，也许是另一副美貌。这个容貌太凌厉了一些。”她想起当年那个脸圆圆，眉眼弯弯，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的少女。

北歆斜睨着前方，冷淡的道：“你不问我为什么不救他么？”这个他予林玥而言，自然指的是径若寒。

她会唤她做“明明”，显然林飒和海澈已经告知了她真相，那么她应该知道自己一直在径若寒的身边。但是曾经那么了解过他们相爱的小少女，在长大成人，可以救人时却完全置若妄闻，不理不睬，是应该要被深深怨恨的。起码林飒是这样。北歆认为，林玥也不会豁达到哪里，那可是她心念多年的心上人，一心只盼能嫁他为妻，却只等来个死讯。

“你如今的这个模样，已经告诉了我答案。你顶着北歆的身份，怎么可能去帮若寒。”林玥看得到开：“他痛苦吗？走的时候？阿瑁那时太年少，所以有些事情她说不明白。”

“痛苦吗？我不知道。当年浴水之泉被摧毁的时候，就等于彻底断了他的药。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一条命已经去了一多半。据说，索格叔父他，当年用尽了办法调合他血液中的寒毒，倒也不是为了要折磨他，他已经那样的身子根本不用折磨。后来，没办法，才有了杨瑁这孩子，那时便为他换了一身的血，才保住了他的性命，但是容貌也好，身高也罢，都就此改变，一双眼睛也从此再不能视物。若是不想救他，任他毒发就好了，可是，他终究还是艰难的又多活了这几年，索格叔父亦算对得起径若雅了。”北歆淡淡的看脚边的青草：“杨瑁她不知道，她一出生就救过了人。”

林玥却是一脸的震惊：“阿瑁！你说阿瑁她……”她忍不住全身冷颤：“杨瑁和若寒……她真的是？”

北歆却没再看她：“你只需记得若没有杨瑁，若寒叔叔早就死了，也不可能苟活了这些年。还有杨瑁这孩子，难道不惹人怜爱喜欢吗？”

那个小姑娘的身世那般诡异，何必去深究？若是问心有愧，有愧的又不是你？

她言下之意那么明显，聪明如林玥怎么会不明白。

可是若寒他，经历了剥皮削骨之痛，那般的痛，一定痛不欲生吧，可是他还是咬着牙努力的活过，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他亲手抚养长大的那个小姑娘，时时处处都留下了他的影子，不管他知不知道这孩子的身世，或是知不知道这是救过他的性命，是他的恩人，他待这孩子宛如亲生，那么，我还要抱怨或者后怕些什么？那孩子天真纯良，活泼可爱，待阿飒一片真心可表日月，我还去想那些有的没有的做什么？

林玥生性豁达开阔，虽然一直有心结，但她亦是真心疼爱杨瑁的人。于是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沉默于两人之间渐次蔓延。这种沉默，有些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我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沉默了良久，林玥缓缓开口。

北歆一怔，努力回想了一下，答道：“林飒化身为白狼的事情，我后来才知道。那时我虽还在彼域，但是除了见了林伯伯一面，向他告知清泠他们已经返回后再没见过他。他的事情，我是后来听人提起，不知道所言有几分是真。但是，白狼那时神智迷糊，见人就咬，连海澈也咬，自然也会咬他的亲生父亲。但，林伯伯总不至于被一头野兽咬上一口便死了。若是如此，当年被林飒咬过的岂不都要死……海澈腕上的伤也有林飒的功劳。”她低头：“林飒生性骄傲，脾气又燥，绿翡翠逼得他化身为野兽，他心智受了极大的打击，据说在化身的当时就已经迷失了心智，到处发狂。倪佳原来以为将他与海澈在一处总能安抚，可他竟然连清泠也咬……倪佳便将白狼带了出来鞭打，然后令它用气味追踪滨族人，所以才会有后来林伯伯的事情。那是他最熟悉的人之一，气息什么的对它来说再熟悉不过，自然好找。说是他害死了自己的父亲，也不尽然是假话。但是林伯伯技不如人，却也是不假的。所以，地下高原的人，就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地下高原，为什么要跑出来自找没趣！海澈如此，林飒如此！林伯伯也是这样！难道他们不知道滨族人在主圭大陆上是奇货可居么！容貌生的那么好，人人垂涎，跑出来做什么？做什么！”她猛的捂住自己的脸，长长的吸了口气：“玥姐，我绝没有侮辱你们的意思。”

林玥知道，自己不必再问了。因为就算北歆有问再答，自己也听不进去了。那些锥心之痛一再袭来，父亲的离世，弟弟的异变，表弟的惨况，还有母亲的悲伤，舅舅的绝望，若寒的身死……我们这些人的感情无处渲泄。而面前的这个女孩子，其实也一样。她变了的，终究只是一张脸而已。所以，澈儿一眼就认出了她，就只是这样。

非儿曾经说过，阿澈眼睛最毒，看人又准且狠，诚不欺我。可是，我那么个水晶样剔透的表弟，却生生陷在感情的旋涡之中，人生被搅拌的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