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种玫瑰 第253章 第二十六章 有匪君子（6）

一个人不管他再怎么执着或是坚持，有些命运也不得不对抗下去。因为人生终不可能完全如意，一切皆有为定法，一切皆可再变，万法万宗。

当明白这些的时候，大多人的年华已经老去，再不复青春，所以他们坦然接受了。可是也总有些例外的人，他们了解清楚的时候正当年华，于是本能的不情不愿，不甘心接受，于是奋力的挣扎，却仍旧逃不脱。

所谓的命运不过而已。

便如一枝花，它开在枝头是花，当它被攀折于人手亦是花，你不能因为它自枝头落下就说它不是花了吧？

所以，当每个人的命运转折不同，走向不同，无法自己确定决定的时候，便在顺其自然的情况下稍稍试试改变，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虽则不能十全十美的如意，或者有些超出愿望的所得也未可知。

海澈从来没像今天一样盼望黎明能来得更早一些。

他亦是第一次发现“黎明”这个词竟然与自己的心上人的名字有些相似的谐音。

或者这就是命运。

他笑着接过宁珑递上的回声草茶。

苦涩的带着一点点甘甜，喝了足足两年，已经习惯的味道在此刻竟然又更加清甜起来。他知道，是因为自己心境的改变。

余生若是能与明明一直一直在一起，便是只有数日可活也心满意足。

我所追求的，我所企盼的，不过就是唯一而微小的幸福。

想和自己所爱之人，白首到老。是每一个人的心愿，却不一定都能达成的心愿。

人生苦短，如果已经知道余生有限，不如放开胸怀。

唯一对不起的，或者就是表弟林飒，一直瞒着他，结果让他发了如此大的脾气。

这样想着，不由得微弯了唇角偷笑。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这个看上去轻松而宠溺的笑容，看在宁珑眼里，那女孩子心里百转千折的思想。

她和海澈被连家兄弟带人接回激情平原时，林飒竟然在那里等他们。

一见到海澈，林飒就冲上来叽叽咕咕的说了一大堆有的没有的，直到杨瑁把他拖到一边才罢休。

林飒会突然赶过来，的确出乎许多当事人的意料。

在众人的印象中，这位地下高原的现任御主怎么也得在浪屿老实的待上个一年半载，可是林飒来了。

同时，出现在那里的还有不应该来的白震和北程。

理所当然的，北歆才是倪明的事情被揭穿了开来。

林飒瞠目结舌的同时，一气之下只说了一句话：“我们立刻回地下高原！”

然后带同所有滞留在游域的滨族人头也不回，便欲飞快的向回赶。

还是黎默汐执意不肯，说殿下无令。

林飒怒极而笑，立刻扯了海澈便走，只道：“黎默汐，有种你别回来！”

就这么把黎黖汐和一干明部的随行人员统统丢在了激情平原。

叶天颇为难的问黎默汐要不要帮忙向叶天解释，但黎默汐却只是笑笑，道：“等他气消了，自然会派人来认错。”然后依旧细心安排部属，与海澈在时无异。只是在看到白震和北程时，会微微侧过头去不理。

而林飒带同杨瑁和宁珑及诸心腹一回到浪屿，便将海澈丢入聆涛阁卧房内，直接下了禁制，同时下令除了自己与宁珑之外，任何人不可以接近海澈。

海澈知道自己触了他的逆鳞，却也不辩解或是争论，只乖乖的任他软禁。

既然他这个当事人都知道要避其锋芒，别的人便也不好多说些什么了。

林玥了解内情之后，深知这一帮子小东西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他们自己不做好，旁的人便插不进去，不如他们自己想通了罢了，于是也不介入。只有宁珑纵然是被海澈“骗了”，仍旧为对方着想，却给杨瑁拉了回来，告诉她林飒绝对不会做任何伤害海澈的事情 ，只要让他能找个地方发泄一下不满就好。宁珑一面忐忑，一面观望。果然不出一周时间，林飒便软了半截，只是仍旧不让海澈见外人。宁珑松了口气。她一路跟随，知道林飒到底是憋了多大的一把火在心里，生怕这人忍不住一股脑的倒在海澈头上，但是那人雷声大雨点小，看来一时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心一放下，便不由得想得更多有得没有的事情。

纵观自己这三年的所做所为，所思所想，自己拴在海澈身上的那颗心无处可放，竟然是被人当做空气一般了整整三年。如今突然一念而清，心口便疼起来。

他们回来一路匆忙，也没考虑多的事情，更不知道北歆亦赶了过来。

她这里心口疼的难受，海澈却因为突然想到谐音的事情觉得心里溢满了温柔。

近来他身子日渐孱弱，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因为身体的缘故，总是在榻上躺着休息，这种感觉就好像三年前旧景重现。那时他自彼域脱困而出，缠绵病榻，只恨不能早一日重新站起身来，再在阳光之下疾行奔跑；现在这般却已经没那时的心境。他再不着急了，因为时间有限，也再不给他为别的事情着急的权利。若是能够，他只愿时间能走的慢一些，这样留给自己和家人的时间就更充裕一些。他并不是怕死，而是愈是感觉到自己的时间流得飞快，越是担心家人会愁眉苦脸的送自己上路。林飒的霸道也好，林玥的微责也罢，宁珑的关心也好，黎默汐和藏青的关切也罢，诸多人的心思他都一一接受在心，他们越是这样装做若无其事，其实越是怕自己想歪了多心。其实根本不必如此。自己少年时就知道，自己的时间和旁人不同，要消逝的快些再快些。如今能拖到今日，已经是上天可怜眷顾的结果，否则以自己这般残破之身，如何能煎熬得这些年。若是没有什么牵挂，自己连第二日的黎明也看不到。可是，我就是想自私一回，我想握住自己的爱恋，哪怕只有一时一刻也好。可见天是垂怜的，我没死在彼域的酷刑之下，没有死在游域的祭台之上，甚至还能与明明相认。纵然她一脸的不情愿不甘心，亦仍旧承认了她是倪明。

海澈微微笑着，眉眼间俱是温柔。

他本来就容貌极俊丽，这样子浅浅的笑起来时更是收敛了所有的锋芒，显得格外的温润剔透，宁珑看着他笑颜在眼前如花开般缓缓绽放，轻恬如水，知道他此刻所有的温柔，所有的耐心都是给了倪明，自己在这里待着真的就是飞蛾扑火一样的存在。她心有不甘，嘴角便微微扯了下来，不太情愿，自然也没听到林飒说什么。

林飒说的是“阿姐昨天不知道发什么神经，叫我回去梦幻之都，说有紧急要务要我处理。她难道不记得我现在就在处理最紧急的要务？我若是放你在这里不管，那还叫什么软禁！”林飒越想越气，声音不自主的提高：“我不看着你，你又给我弄些事情出来！大家都喜欢护着你！”言下之意竟然是嫉妒了。也不知道他这份突然就来了的嫉妒从何而来。

虽然是怒气冲冲拖了人回来浪屿，丢进聆涛阁的卧房就一顿乱训，路上仗着自己是弟弟且有理就一气的数落，到了地方仍旧嘴不肯闭，竟然是真的唠叨了一路。海澈听得耳朵疼，碍于自己的确有负他希望，甚至向他隐瞒，所以认真且仔细的听他唠叨报怨。怎料已经过了几日，这人竟然还是不依不饶的闹腾。想到他目前的身体状态，终于忍不住反唇相讥。只是林飒在气头上，哪管那些，噼哩叭啦的又反驳了回来。海澈听他说来说去无非是报怨自己向他的隐瞒，于是便不再争辩，想由他去好了。这人自己说累了就会闭嘴。然后，白婆婆与阿瑁，任何一人最好来把这个领回去，自己才能安安静静的休养。但这话对林飒说不得，说了更要跳脚。这人从小到大，真是一点不改。

只是，他刚刚说“大家都喜欢护着你！”

海澈略有疑惑的抬起头，看林飒：“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说，大家都喜欢护着你！”

林飒大声的吼出来。

最近不知道为何，他喜欢上了这种又能对着海澈大声吼的感觉。嗯，好像之前不能这样做不能那样做生怕刺激到对方，引得对方不快的小心翼翼着。现在却可以不顾忌，不错！这感觉不错！他找到了幼时的感觉。

海澈微微颦眉。

林飒的这种状态，他很清楚。小的时候经常是这样，喜欢有什么想法就直接吼出来，给人个痛快，但是在两个人面前，林飒绝对不敢这样。一个是林子枫，另一个人是林玥。至于其他人，这位少爷张嘴就来，哪怕是面对着自己。他脾气自幼如此。只是，自从自己回到地下高原之后，表弟一向恭顺，再无小时候的不讲理。海澈知道他心中有结，可是有些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不是他自己小心眼，而是林飒小心眼。所以林飒避而不提，他自然乐得不去理会，耳根难得清静，何必自找苦吃？对方昔年的蛮横不讲理是有目共睹的。是什么原因林飒居然又会用这样的口吻对着自己大吼大叫了呢？貌似是自己被他在游域揭穿了北歆是倪明之后。似乎抓到了自己的尾巴一样，得理再不饶人。对方得意忘形了。这似乎不是什么好迹像，若是让他总这样下去，这脾气从此一下千里，只怕除了阿瑁再无人收束得住。

于是含笑：“再说一遍。”

宁珑突然发现身周的气压似乎低了一些，她愕然抬头，收拾心事。

她眼里看到的海澈明明笑得轻柔，但是就是感觉空气里有低压的味道。

林飒似乎也察觉到哪里不对，眨着眼睛重复了刚才的话：“大家都喜欢护着你……”声音已经低了些，没刚才理直气壮。

林飒小的时候，及至成年，为何从来不敢在自己父亲和姐姐面前大声吼，究其原因无他。林子枫虽然在军前严肃克己，居家时却是个温和的好父亲，只是他林氏有个规矩，从来不对继承人稍假辞色，所以林飒虽然敬重深爱父亲，却更多是畏惧，远没有对舅舅海明岫那么亲近。林子枫虽然知道，却也由得他去，总不能一家人都温柔可亲，全是红脸吧？总得有人唱个白脸，不然等这小子长大，还哪有人能治得住他？

这，是他林氏自古的家训。

而林玥是他长姐，自然有一定的威压在身。林玥从小更喜欢捉弄他们这些小一些的，所以对于林玥，自然有敬畏之心，也就不敢在她面前大放厥词。时间长了，连大声说话都不太敢了。

而对于海澈。林飒从小就有一种莫明的亲近感，他喜欢跟着表哥身后，像藏青和黎默汐昔日形容的一样，做一条小尾巴，大摇大摆，张扬肆意，毫无忌惮。可是，仅限于此。他对海澈莫明的亲近，亦莫明的依赖和信赖。或者是因为两人自幼一起长大，同吃同睡，或者因为自母亲怀中睁开眼看世界时看到的第一眼是他，所以就只认定了他，心甘情愿跟着他身后，不管前路如何。所以，林飒在任何人面前都可以放任，都可以摆出一付小少爷的姿态，唯独在海澈面前，他只愿做个小弟，一世相随，因此便很难见到他在与海澈说话时会有大声武气的时候，许多时候，他都是本能的撒着娇的模样，但并不代表他会完全心平气和的与海澈争执，甚至在海澈面前他有时更霸道一些，只因为他知道无论任何时候，自己家表哥永远都是极疼爱自己的那个人。所谓有执无恐，他便是活生生的例子。以至于在他成长后数年，伙伴们能想起来的模样依旧是那个表少爷，全没半点后来身为一域之主的气度。因为过份熟捻，过于熟悉，反而介入太多的人现在却离的那么远。自彼域事后，林飒变了许多，脾气比少年时愈容易暴怒，比刚成年时愈容易冲动，比后来那些时日更加的不可理喻。严厉的父亲逝去，最喜欢最亲近的表哥陷落，欲救不能，喜欢的女孩子莫明就变成了最应该要痛恨的那一个……诸多一切让这个本来一直率性的少年不知所措。幸好，有何朔相伴，幸好，得遇杨瑁倾心。

得回最喜欢的表哥，他是欢欣的。但是从此与何朔永分亦是痛苦的。他在将绿翡翠自自身剥离的痛苦过程中，感受到曾经的得到与失去，就愈发害怕笼罩在海澈身上的阴影。他不能再失去他了，所以难免有些焦虑和急躁，不管是行动还是语言都较以前更加激烈，锋芒更漏。可是他没有其他的坏心思，亦不是要对表哥横加指责。从小他就知道自己的表哥心里最有主意，看人且准，心思慎密，哪一样都是自己心服口服，不能相比的，只要是表哥的决定他从前都不会加以怀疑，因为唯一一次任性的结果就是差点永远失去了表哥。他虽然早早就蒙海澈的缘故逃出了地宫黑狱，流浪在外，可是他还记得最初的时候表哥为了自己被他们做了什么……可恨那时的他只能看着，而且会落入这样的境地，是因为自己。若自己没有成为他的牵制，以表哥之能既然可以在重伤被封印的情况下送他出逃，他自然也能出逃，却将所有的余力都用在了自己这不成器的家伙身上！我是全世界最没资格向他指责的人……他所做的一切，是因为我的结果。这样的认知，曾经深深的折磨着他，也是他一直一直想找到海澈，亲口向对方说声对不起的原因。亦让他一直不愿再在海澈面前霸道。也就很难得见到他在海澈面前大声的时候。但是，海澈只是笑着说这一切是因为自己，和他没关系。怎么就没关系？我不重要吗？难道我不是砝码吗？被用来要挟你的难道不是我吗？无比的委屈。然后就是这次在游域发现的真相，自己竟然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真相的人，自己一直苦苦寻求的真相突然就机缘巧合的摆到了面前，震怒，不可置信，愤怒，甚至是委屈一股脑的涌了上来……因为你觉得我会对倪明有所动作，所以才隐瞒下谁是真正的倪明吗？甚至以身试险，我就这样不值得你信任了吗？这样的心情……林飒纠结着，一路纠结，直到回到地下高原，回到浪屿，回到聆涛阁。

在把海澈按倒在榻上，想强迫对方休息的时候，却看到对方安然入睡的样子，挫败感油然而生！

所以，忍不住想报怨，要说教。于是，一下子，时间就过去了。

现在被海澈反问“再说一遍。”林飒突然像是找回了小时候的感觉，他扁了扁嘴，梗着脖子：“反正他们都说我被宠坏了，其实你也不遑多让！”硬是说完了这一句，掉头便走。

宁珑哑然。她第一次看到林飒这样小孩子气的样子。虽然以前这位阿飒哥也特立独行，不着边际，但是好歹他还记得自己是一域之主，不可造次，要有形象这种事情。但是今天，或者说是这几日以来，让她见识了个全新的林飒。

她有些头痛，心想杨瑁怎么还不从白婆婆那里回来，不然谁能管住这竟然公然撒娇的祖宗？

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之前的诸位兄长或是长辈都叫这位“祖宗”的原因了。

林飒一出去，海澈榻前便只有宁珑。

孤男寡女，瓜田李下。

宁珑突然想到了这两个词。

她有些心慌，想向海澈说明些什么，却一低头时，见对方就着枕着手臂的姿态，竟然睡了！

海澈这些年休弱多眠，她不是第一天知道。

这位大哥一旦睡了，一时半刻是不会醒来了。

只是这样睡着难道不累吗？

她小心上前，扶正对方身子，只觉得入手微凉，连忙探上对方额头，果然有些微热，又在低烧。

白婆婆日前来看海澈，为他施针时说过，他现在体弱，身体里的力量与封印互较长短，激发他身体免疫能力，难免会低烧不断，但这并不全是坏事，亦不能以药物压制，所需者唯有静养一途。好在地下高原向来不缺上好的补药，慢慢吊着，温补，助他免疫系统重新建立，说不定对他的病势和伤势都有益处，若是能拖到明年开春，就又能多撑一年光景。一年时间，足够找到更好的法子为他缓解，只需拖过这最是凶险的半年就好。白婆婆当时就当着所有亲眷的面这样淡淡的说着，就好像说的只别人的事情，而海澈也只是听着，就好像是听别人的事情。

为什么，他总是这么淡定呢？

宁珑想，这可是就已经等于判了他死缓了啊！

可是这个人，仍旧淡然，谈笑风声，安慰姑姑和杨瑁。林飒在一边听着，牙根咬得咯吱做响，末了大步流星冲了出去，去做什么了没人知道。只知道那日起，海澈这边的卧房就真的给关了禁闭！

林飒难道以为这样做就能斩断封印了么？真是天真。

宁珑扶海澈躺好，替他掩好被角，凝视他熟睡的容颜，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等她突然惊觉日头在偏西的时候，林飒怒气冲冲的回来了。

他手里拎着不知道是什么补品的小罐子，重重的顿在案机上。

当的一声，吓了宁珑一跳。

林飒才发现宁珑居然还在这里。

宁珑知道自己一时忘形，待的时间过久了。但是她也不知道，就那么看着海澈的睡颜，自己竟然能看得那么入神。

她干咳了一声掩饰着：“我看大哥睡了。”

林飒嗯了一声。

宁珑又试探着：“那，我回去了。”

林飒奇怪的看她一眼：“天都要黑了，夜里乘船不安全，你就在这边住下吧，左右不是外人。”

宁珑点头应了，轻掩上了房门。

她一出去，林飒手一挥。

海澈卧房门扉上闪起一层淡色星光，竟然是林飒的本命封禁。

他在海澈榻边坐下，看着自己家表哥人畜无害的睡颜，又看看案上自己刚才拿进来的那一罐补药，心想这些东西吃下去又有什么用……可是，总比什么也吃不下去强……

他手指在海澈眉间轻轻抚过，抹平对方突然皱起来的眉头：“表哥……”手底下的温度微微发烫，比海澈平常的体温略高了些，于是林飒按住他眉心，小心的将自己的一点灵气输入对方身体。

虽然我不是摇花一族，没有青非那家伙有用。可是，那家伙现在躺在那和死人一样，我现在在你身边，我当然比他有用处，你说，是吧？

表哥，我想替你分担一些，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