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肖哥那样的自我牺牲精神。
他冲进来的时候应该就知道自己要死了,但我不一样,我还是使劲从这个计划里挑挑拣拣,试图找到几丝我可以在这个世界上苟活的可能。
似乎没有。
赵姐说仪器失常大概是不可能,实验者死亡的概率就更小了,但是我毕竟是参与后端项目的成员,对于这个仪器的功能和在接入后的运作,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更何况我很擅长改装仪器,连导师都说我是仪器届的再世神医。
这个仪器的运作效率和功能数据已经接近于完美,各项测试已经经历了不下千次,可以说它的每一根螺丝钉都处在应该在的位置。别人的改装很可能会使得实验过程产生变动,让实验进行到中期就被赵姐他们发现,但是我不一样,所有程序我都烂熟于心,实验过程我也能够复刻,赵姐平时有什么进度也会和我交流,所以我对这个仪器的改装是不可能让任何人看出来的。
只是可能会对不起我辛辛苦苦救回来的智脑。
和没有任何出入的程序比起来,他的程序可以说是在bug上运行,当初我抱着试试的心态,没想到这个腿长在头上的娃娃就可以自己跑了。
比如说现在,即便没有我的命令,他也可以自行操作一些简单的程序。我看着他玩自己构建出来的超级玛丽,这个游戏早已经退出市场了,得亏我描述两句再加上资料他就能一模一样地复刻出来。
确实和智脑进行一些基础的游戏有助于智脑对于主人的行为模拟和逻辑学习,但是这个游戏看上去他还在练习期,自己玩得一突一突,两个人玩估计更糟糕。我想让他自己稍微熟悉一下,就拒绝了他的所有游戏邀请。
他总是选那个绿色的小人,明明红色的小人才是默认模式。
我静静等他游戏结束。
好在实验室对实验员的防备不多,只要有工作证都可以在上班时间进入。
智脑的本体就是一个芯片,我把他从那个铁壳子里弄出来,显示屏那里还在挣扎,关机了都还能自己蹦出来,一下说是要换掉我了么,一下又开始罗列自己的各种优良性能。好像每次软件卸载前的最后一次挣扎,恨不能给我来十几个弹窗。
看我岿然不动地拆卸,显示屏上最后一条信息是推荐的家装智脑的最新型号,瞅了一眼还是同公司的,可谓深谙市场竞争的基本道理。
跟着一串英文代号的是一句“阿寄,谢谢”。
我不知道他在谢什么,毕竟我现在不是要换掉他,是要在他被销毁之前榨干他最后的利用价值。
我加了自毁程序,并设置了强记忆,在做完一切后,我走出房间,回头看了看那个已经变得空荡荡的显示屏,忽然感觉心里也有些空荡。
前不久我还睡在显示屏旁边那张床上,身边都是炫丽的螺旋星云。
我来到实验室,平常我不会来赵姐项目的实验室观摩,但是我这部分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多走动想看看成果在别人这边的进度也很正常,倒也没有人怀疑我。
仪器的芯片位置面向一个隐蔽的角落,这时候快中午,部分研究员会提前离开实验室,所以我的拆卸和重组进行得很顺利,在把那个智脑放进去的时候我的手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芯片,感受到指腹的纹路的时候愣了一下,但还是把那个尚且温热的芯片放进了最新的仪器里。
其实不用设置自毁程序,因为这个芯片本身会因为承载不了强大的运行程序而被烧毁,但是我觉得这个应该是很痛苦的过程,或许可以让他提前结束,机器人会感受到痛苦吗?
这边监控比较多,但是上头那些外行估计只会以为我在检查仪器,我的动作很小心。
最后是转移主机里的所有研究数据,研究数据在纸质报告上也有记载,但是主机里的是最完全的。完全销毁后复原需要的时间最长。我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也不知道人类能不能在复原的这段时间里反应过来,但是身为一个小小的研究员,我晚来的补救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我会成为志愿者,躺在我最熟悉也是最熟悉我的智脑里,等待幻境里生命的终结。
数据传输进行到一半,我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我没有动,只是慢慢等着那个人把门打开,露出一张我熟悉的脸。
其实我不是一个很果决的人。这次行动的意义太大了,我强行让自己的意志代替了所有人的意志,一个在实验室里,快十年没有接触过外面的研究员?我没法感同身受,也没有权利为别人做出决定,有那么一瞬间我想的是如果被发现了,就把芯片给换下来,重新插回家里边那个小小的显示屏上好了。
那个蠢蛋好像也不适合做这种决定世界命运的任务。
但是进来的是赵姐,她看着我在仪器的芯片口旁,我们四眼相对,谁都没有说话。赵姐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她只是紧紧盯着我,我忽然想起肖哥死前的一瞥,她好像也是这个眼神。
她看了我一会,关门出去了。
有赵姐打掩护,数据传输很顺利。我沉默看着这几年的心血从一台电脑转移到仪器上,这里面的任何一条或许都有人为此废寝忘食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月。
这期间也能交互式看到智脑芯片里的东西,我的印象里智脑的版本太初级了,和最新一代对比也就是成年人和脑瘫的水平,我没有想到他的芯片里居然还能存这么多东西。
一堆代码里实不实夹杂几段文字,都是一些简单的记录,比方说我晚上不喜欢开灯,白天要保持地板适度清洁的废话,我漫不经心往下滑着,心里知道这是一个浪费时间的决定,到最后几条的用语就逐渐变得灵活,可见学习技能提高,甚至开始延伸到好感估测,但也是滑稽得很,一篇百家姓,每个姓旁边跟着个比例,说我对周姓预期好感度最高。
这是什么结论,就因为周佳是我唯一主动带回家的吗?
“智脑。”我下意识地叫了一声,习惯性偏头想屈指敲一敲旁边的显示屏。
手伸在一片空气中,顿了很久,又慢慢放下了。
我的想法很简单,等到仪器联通的一瞬间,所有的资料会进入我的脑海和机器共联共通。而芯片被烧毁的那一刻,就是我脑死亡或者直接死亡,实验失败的那一刻。我觉得这个死法和之前一直构想的默默无闻不同,毕竟这个实验是在很多人的眼睛下进行的,死得可谓惊世骇俗。
我好像很早就该这么做了,看到黑漆漆的楼道,或者更早一点,看父母的尸体蒙上白布,自己手里还拿着高中的作业本的时候。后来的时间记都记不清,总感觉呲溜一下就从浑不在意的脑袋里过去了,把家里的房子卖掉也好,忍受不了寂寞出去勤工俭学也好,走到哪里,走得多远,我都走不出当初那个院子。
赵姐拍了拍我的肩,她的声音有一丝颤抖,但是哽了一下,又生生压下去,她说我一直把你当我的孩子来着。
我也是一哽,小心翼翼提起我们不到五岁的年龄差。
赵姐说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你就像看见想要糖吃但死命憋着的小孩儿。
我晃了晃神,说清明节给我烧点就行了,倒也不是很喜欢吃。
赵姐几乎要走上来抓我的手臂,但是我比她更快,换了实验服就窜进了实验室。旁边不知情的实验员,还带着或欣喜或犹疑的表情看向这边。我不再看任何人,看到中间有张大床,走进去躺了上去。
我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据说在实验正式进行前会有一段催眠,确保实验者是在全然自愿的情况下接受实验,也让后续操作进行得更加顺利。我最后一眼看向旁边的仪器,分明是冰冷的外壳,我却从不断跳出代码信息的显示屏中感受到了一丝熟悉的安全感。
果然前期和我想的一样,芯片能够承担最基础的作用,这些代码象征着一个精神世界的构建,大概两个小时之后,一切就会灰飞烟灭。芯片能够承载的有限,但前期大量数据的载入运行还是比我想象中的要快很多。我还担心前期会有延迟作用,现在看来这个机器倒是看上去迫不及待要为我构建出一个全新的世界,并没有引起项目其他研究员的怀疑。
我又想起来了之前看到的智脑芯片里的学习数据,寻常的智脑学习过程中发散性足够,但是这个智脑留下的文字记录我可以一眼看出,所有都是关于我的,就好像他的学习的不是怎么服务,而是我一样。
我忍不住想问,你到底想做什么呢,但是这是个注定不会再有答案的问题。
我留恋了最后一眼真实的世界,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