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肖哥会回来。
也没想到肖哥会以这种方式回来。
他好像老了十几岁,原来扎好的马尾全部散开,衣服是家居服,看上去很久没洗了,混着不知道哪里带来的泥点子,赤着脚,我看着脚底板还有玻璃渣,红着眼睛看上去像个流浪汉,疯疯癫癫地冲进实验基地,保安显然是认识他的,举着枪瞄准不知道要不要开。
实验室有防护措施,他抢了一个呆愣的实验员的卡刷进去了,抄起计算机就往地上砸,力气大得很,拦都拦不住。
这些都是后来我从别人嘴里听说的,等我得知消息赶到的时候,实验室零乱散着一些资料,还有几台被破坏的器械,肖哥被人按在地上,还在不停挣扎。
他好像在不停嘶吼什么,像咆哮的野兽,让人心惊。
我凑上前摁住他挣扎的手臂,他说都是假的,都是假的,还说什么浪费时间,最后咆哮变成了呜咽,他还在不断挣扎,但是力度弱了很多,我最后凑近听,只听到什么癌症,闻闻之类的。
我想让他冷静下来,说不是要去看日出日落吗,这句话好像又刺激到了肖哥,他又猛烈地挣扎起来,大声喊着都是骗子,都是骗子,他没看着我们,只是死死盯着监控。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一下挣开我们所有人,发狂地冲向赵姐,我们这才看清楚他手里还握着一片玻璃渣。
肖哥是在我眼前冲出去的,一切就像放慢的镜头,我分不清是先看到的子弹,还是先听到的响声,一片血花在我面前炸开,还有飞过的肉末,肖哥发红的眼睛还是直勾勾看着前面,最后慢慢倒在地上。
他的半边脑袋已经消失了。
我们都怔在了原地,所有人都维持之前的姿势,没有人低头去看倒在地上的尸体,血腥气的蔓延是如此剧烈,我耳边忽然响起之前通讯的声音,肖哥有些无奈地笑着对我说,生活其实很简单。
现场是由军队来清理,想也是他们最后接到消息然后赶过来了。我一直站在原地,不敢低头去看肖哥,也不敢直视来的军队,只是感觉身上黏糊糊的,背上汗毛倒竖。其他人都低头清理后开始做自己的事,好像与地上的尸体隔着一层屏障,好像死去的并不是自己的同事。
我忽然想如果肖哥还在的话,估计会是庆功宴上的氛围组。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家里,我向实验室请了一天的假,之前的任务也分配下去了。
我向小刘借了三根烟,实验服扔掉了,但是身上难免被溅到血点子,看上去擦干净了,但是血腥味一直还在。只有点了烟起来,烟味才能把血腥味盖掉。
我敲了敲智脑的铁皮脑壳,又报了之前那个经纬度,光屏弹出来,现在大概是上午九十点钟,能见度没有上次那么清晰,灰乎乎的一片,像是围在了乌云里边。我向智脑要了从楼里向外看的视角,劳烦智脑花点心思入侵了那栋楼不怎么坚固的监视系统,掉了一个楼梯间无伤大雅的位置,看着外边。
一片雾气,别说日出日落,连最近的绿化带都看不清。
我对着那片黑漆漆的楼道出口抽了三根烟。
我其实很少朋友,以前称兄道弟的也不少,但是人生就是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走,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再到出来,不同的台阶上接触到的东西不一样,以前的人渐渐的也就脱节了。到后来出来到社会上,感觉其实这条路本来就是一个人走,会感到孤独只是原来群体的生活方式会制造错觉而已。
也可能是从身边的亲人全部过世之后,我给自己选了一条比较轻松的路而已。
“我想回家。”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念出了这样一句话。
不怎么准确,应该是我想回去,眼前这个黑漆漆的楼道已经不是家了,换做之前的话,在狭窄老旧的水泥楼梯里,我会一下蹦三个阶梯,扑进外边的鸟语花香里。
“阿寄为什么不回家?”
这个智脑似乎掌握了煞风景的精髓,我耐住性子将烟慢慢吐出来,努力将它当成一个刚相遇的陌生人:“回不去”。
这个陌生人有些过分具备耐心和好奇心等优良品质:“为什么回不去?”
我随手敲了敲显示屏,点开了画板,又感觉一窒,光屏依然漂浮在空中,漆黑的楼道就在眼前,画板上仅仅几个简单地线条,也让比这个拥有具体轮廓构架的高楼让我感到安心。
我摸了摸显示屏上的简笔画,这厮的学习技能又很合时宜地展开,变成了左右两边各三条斜线,表示害羞,我面无表情地给了他一个脑瓜崩,让他把画板给调回来:“这个不在了,所以回不去。”
“可以建造。”这厮又很合时宜地讲究理性起来。
我想吐一个烟圈,但是太久不抽烟,技能有点生疏了,吐出来了白雾很快散开:“以前我爸会给我带简笔画的小册子,我每天下午画画等他下班。”机器对于转移话题估计是默认成为新话题的开启,我没有停顿很久,继续说,“现在等不着人,所以回不去。没有房子没有人,还算什么家。”
这个智脑又开始搜索回复了,三个点跳跃了很久,估计是认出了属于心理范畴,跳到了心理那方面:“阿寄需要人陪伴。”
我眯了眯眼:“说些我不知道的。”
得,心理学温馨小贴士上线了。
这个系统太老了,我没有设置打断他罗列一二三的功能,只能沉默地看着一大段的心理学文献加载完,最后是关于交友的温馨小贴士。
我又不是没有朋友,赵姐不就是朋友,但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其实很怕有太深的牵绊,比如要是开始和肖哥聊多了,估计这时候就在这里抱头痛哭了。况且项目结束以后这里的人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平时如果没事的话基本不联系。
说不定归根结底就是性格的问题,我懒得社交,懒得为别人排忧解难,觉得自己过好自己的生活已经很可以了,我敲了敲智脑的脑壳:“这样说来你算不算我的朋友?”
智脑没有正面回复我,可能他最近学会了侧面烘托的手法,三个小点只出现了一秒,后面就是一小句回复:“我陪着阿寄。”
赵姐那边突破出来了,这边也准备完全了,估计那边不存在人手不足的问题,说不定我会提前结束这个项目。我掰着手指头盘算,到时候行李也简单,把这个智脑给搬了,几件衣服,洗漱用品,甚至没必要提前时间准备。
智脑看上去都比我不舍得这里,毕竟他建立私钥和这里的家具进行联络,好及时取得反馈。对于他的服务器来说,数据的全部更新是一个大工程。我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他操控着扫地机器过来清理。
一般来说智脑很少主动开启话题,尤其是闲聊,那是根本没有的,这个智脑的学习能力显然很强,他总是给我一种尽力在模仿的感觉,即便表现出来的一切也带着一种拙劣的程式化。对于我来说,这种程式化算不上讨喜,他没能完全适应沟通的反应有时候也让我觉得很多余。但是总归有个人聊聊天,否则时间久了我估计话都不会说了。
“等项目结束后,阿寄想做什么?”
我扫了一眼显示屏,这个智脑认为最得当也最容易博得主人关注的方式是语音,用显示屏大概是他认为可能并不会让主人喜欢的时候,比如说在我乱扔垃圾的时候教育我。这句话问出来有几分实验的意思,如果获得了积极地反馈的时候,说不准下次会进一步尝试这样突如其来的关心。
我沉默了一会,看着那个显示屏默默地转过去,显然他认为这是一种消极的反馈,说不定在抹除这次尝试的数据。
机器人就是比人类要好,可以逼着自己忘掉不想回忆的事情。
“继续搞科研,或许有别的项目组要我。”我想起了一开始穿过来的不知道在哪里吃灰的皮夹克,“研发部的工作证还在我的口袋里,我可以回去继续做个研究员。”
显示屏慢慢转过来,前一个问句下面冒出三个小点,隔了好一会,才冒出下一个问句:“研究什么?”
我往床上一躺,隔着窗户看天空,天上雾气沉沉的,好像是黑洞一样,什么也看不见:“我小时候可以看见星星的。”
成片成片的,不同的组合排序,整个宇宙将自己最烂漫的奇迹毫无保留地展现给穹宇下渺小的人类看。明明只有几十载光阴的物种,却可以亲眼见证几千万年甚至千亿年的盛大。
这曾是宇宙的恩赐,现在祂收回了。
我伸出手,想握住星空:“研究星星吧,让我再看几眼也好。”
智脑的光屏弹了出来,我以前在科普书上看过,应该是仙女座星云,像是燃烧的螺旋。我倒也没想真去研究星星,隔行如隔山,我去纯纯只能帮他们修机器,但是这个蠢智脑居然忽视了逻辑不通的地方,说不定是以为我和他一样,有漫长的寿命去学习新的知识。
但是人这辈子能干好一件事就很不错了。
我躺在瑰丽的星云里,疲惫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