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哥,你咋来了?”龅牙陈挠了挠半拉长冒油的头发。
陆刑把手里的盐袋子往上轻抛了下,又接住,“出来买袋盐,老远就听见哭声,来瞧瞧怎么回事?”
龅牙陈含糊地说:“不就那么回事。”他瞥了周小红一眼,底气不足。
陆刑看向双目通红的周小红,揶揄道:“来这挣钱?”
丝毫不掩饰话里的不怀好意,周小红抽噎着摇了摇头。
陆刑貌似没懂,下巴朝龅牙陈扬了扬,“你选错人了,他就是个穷逼。”
龅牙陈赶紧解释,“我给了钱的。”
周小红下意识反驳:“没有。”
陆刑嘶了声,问:“给钱就行?”
周小红立马反应过来,哭腔明显,“不行,俺不卖,俺不是卖的。”告状般指着龅牙陈,“是他骗俺来的。”
龅牙陈嚷嚷着说:“你咋瞎说呢,东西都给你吃了。”
兴许是有‘公道人’在场,周小红一口气把事情的经过复述了一遍,龅牙陈丝毫不愧疚地耸了耸肩。
他说这里的男男女女都是这么回事,解决一下需求而已,还指责周小红太过清高,不识相。
“等你习惯就好了。”
“俺不想习惯。”周小红揉着眼角未干的泪花,心里委屈,只能咬着牙,挺直腰板,字字清晰地拒绝。
龅牙陈不悦,还想再说,被陆刑手里的盐砸了脸。
陆刑砸完,转身就走,龅牙陈懵了,“陆哥,几个意思呀?”
“还你的油饼。”
周小红慌忙拖着袋子跑出去,徒留龅牙陈一人在原地骂骂咧咧。
风雪渐密,一踩一个脚印,两人在窄巷内,一前一后地走着,时不时响起吸鼻子的抽搭声。
陆刑停,她也停,陆刑走,她也跟着走。
几次后,陆刑不得不转身问:“你跟着我干什么?”
周小红直白说:“俺没地方去。”
陆刑:“关我屁事。”
他语气很不好,彷佛眼前的女孩是个特别麻烦又讨厌的人,“知不知道什么叫再一再二不再三,我今天帮了你两次。”
“谢谢。”她又说:“对不起。”
“你还真是蠢货,见谁跟谁。”陆刑掸了掸肩头的雪,“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周小红被骂低了头,她无从反驳,也觉得自己蠢笨,她刚离开大山没多久,还没学会在外面的生活技巧,见到的人很多,但搭话的人很少,明明已经很谨慎了,却屡次被骗。
山里吃人,城里也吃人。
“别跟着我。”陆刑厉声说:“早点离开,这里不适合你。”
又是背影,他好像很喜欢给人留背影,告别的简单又仓促,可周小红没有办法依言照办,她囊中羞涩又无家可归。
想起桂姨,龅牙陈,还有那个乞丐。
完全不用思考,脑子不动,双腿先行,不跟着陆刑,她又能去哪呢?
至少今晚得跟着吧,能保证安全,熬到明天,再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陆刑住的地方并不难走,同一片棚户区,只不过在另一个方向。
周小红微微喘息着,赶到时,门已经关闭,屋内的灯光从脏污的玻璃窗透出来,传来嘭嘭几声响,好像是摔东西的声音,又夹杂着女人的咒骂。
看来他家里还有其他人在,周小红识趣地窝坐在门边,身旁有个炉子,里面放着几块燃烧干净的煤炭,炉身落了灰尘,看起来挺久没用过了。
她把双手搓热在冰冷的脸上揉了揉,把蛇皮袋放在身前挡风,又从袋里拿出一件打着补丁的绒毛毯子盖在身上,脑袋倚着斑驳的墙壁,准备在这里凑合一晚。
风吹的脑袋疼,她不知道天气预报报道晚上会有暴雪,如果真这么睡上一晚,一准冻成冰雕。
不过这冰雕还没来得及冻上,先被泼成了水鬼。
瞌睡虫彻底没了,周小红抹了把脸上的水,看着对门的门口站着一个膀大腰圆的矮胖女人,手里拿着一个红色塑料盆,大脸盘子绿豆眼,此刻正皱着鼻子,粗声粗气地说:“臭要饭的滚远点,晦气。”
接二连三的被误会,周小红用毛毯子囫囵地擦了把脸,站起身,冷得直发抖,说话都打颤,“俺不是要饭的,俺是来找工作的。”可是乌漆嘛黑的夜晚,坐在这里还真不好解释,她只好再拓展一些,“俺从别的地方来这里找工作,没地方住,想在这里凑合一晚。”
上牙跟下牙抖着打架,周小红感觉嘴唇都快没了知觉,对方说:“你离这家人远点,没一个好东西。”
她说话的时候指着陆刑家的房门,嗓门大的生怕屋里的人听不见,她说这家人臭气熏天,老天爷怎么不把他们收走,住在这里祸害人。
骂了至少有五分钟,这家门嘭的一声开了,声音很大,开门人显然带着火气。
“刘寡妇,你大晚上的叫魂呢。”陆刑怒瞪着眼,脸部肌肉都跟着抽动。
刘寡妇一听,来了劲,不甘示弱地回怼:“你屋里头臭死了,倒胃口。”
陆刑蹙眉:“碍着你了?”
刘寡妇:“味儿都飘出来了,我今天恶心的都没吃饭。”
这会儿两方还算客气,来回了几句后,就开始问候对方父母,牵扯了点祖宗十八代。
刘寡妇说趁早带着你那瘫痪的死娘见阎王去吧,陆刑说你不仅克死你男人,还想克别人屋里头的,你怎么不去死?
周小红浑身打着冷战,看着双方焦灼地对骂了几分钟,又戛然而止。
刘寡妇回身进屋,重重地甩上门,陆刑也回屋关上了门,熟练地仿佛经常发生。
周小红长呼了口热气,僵直的关节冻得像老旧生锈的齿轮,弯曲着下蹲,拿起被泼湿的毛毯,掉转了个方向,用干的地方裹住脖子。
大雪簌簌而下,体温消逝得很快,她闭眼蜷缩着,慢慢呼吸,头发上已经落了不少雪,湿濡的发丝结了一层薄冰。
很困。
连日来的疲惫已经快要将她压垮,过往的十几年人生,如走马灯一般在脑中播放着。
她眼角滑下一滴热泪,人生第一次觉得,就这么死了,也挺好。
想着想着,彻底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她身上盖着暖和的棉被,入眼是白色的天花板,透明的白炽灯周围,遍布着点点黑霉,这是因为居住的时间长,返潮的缘故。
她诧异地坐起来,身下是一张木板床,铺了一层厚褥子,床单被罩是深灰色的,左边是贴满旧报纸的墙壁,右手边的床头有一张方凳充当床头柜,上面放着一个搪瓷缸子。
床尾有一个落地简易衣架,挂着几件男人的衣服,窗户下摆放着两双鞋子,也是男人的。
‘啪’
周小红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疼。”嘶了声,喃喃道:“这是哪?”
她没有冻死在暴风雪的夜晚,窗外的光景显示已是白天,她现在身处屋内,一个能遮风避雨又温暖的地方。
来不及多想,她慌忙下床,袜子踩在水泥地上,门刚拉开一道缝隙,外间就响起清晰的吵嚷声。
“爱吃不吃。”
是陆刑的声音,透着不耐烦。
紧接着又响起另一道声音,“我把你养这么大,你就该听我的,好好伺候我。”
苍老嘶哑,像是个转不动需要人拖拽的轮胎,伴随着几声咳嗽。
周小红把眼睛贴到门缝上,看见陆刑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放,碗里的面条都溅了出来。
“我他妈找的护工又被你气走了,你算算这是第几个了?”
周小红这个方向看不清陆刑的脸,但被他的怒吼声吓得一颤。
“她们都嫌弃我,都嫌弃我。”说着说着另一道声音委屈地哭起来,“我不要她们伺候。”
“那你就去死。”
周小红陡然想起昨晚,对门那人说的话,捋清了两个信息。这屋里有陆刑的妈妈,并且瘫痪在床。
应该就是隔壁房间跟陆刑吵架的女人了。
他们又吵嚷了几句,周小红听得心里酸酸的,原来母子俩吵架时说的话这么难听。
都盼望着对方早点死。
正在周小红怔楞出神时,面前出现一堵人肉墙,“看够了没有?”
周小红登时回过神,看见挨得极近的陆刑……的胸口。
缓缓仰起头,对上陆刑半阖的黑眸,他五官硬朗,脸部线条流畅分明,鼻子生的极其优越,鼻翼窄,山根挺,就是右边的眉毛在靠近眉尾的地方少了一小节,多了一道斜切的疤痕。
很俊的一张脸,却写满了‘凶’字,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脾气不好。
薄唇张合间,吐出的话也印证了这点。
“看够了就滚。”
周小红紧张地干咽口水,酝酿着想说些什么,肚子却不争气地先发出‘咕噜’声。
饿了。
囫囵吃下的两个油饼,睡一觉后消失个干净。
周小红慌忙捂着肚子,空气静默了几秒后,陆刑转身走回去,从放在桌角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
指甲下意识抠着门边,周小红颤抖着手把门开大了点,思索着用什么样的姿势‘滚’出去。
就见陆刑屈指敲了敲桌面,“吃了。”
“啊?”周小红还是懵的。
陆刑吐了口烟,“把面吃了。”
周小红舔了舔唇,手不再抖了。
她发觉陆刑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坏,勉强能算是个好人。
嗯,百分之八十吧,剩下百分之二十坏在一张破嘴上,还有,做饭的手艺也很减分。
面条真的很难吃。
不过她可不敢说,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眼睛透过陆刑吐出的眼圈好奇地往另一间屋内窥探,雾蒙蒙的看不真切。
只知道里面乌漆嘛黑,门微微开着,隐隐传来几声啜泣。
她看的专注,手眼并用,一边想看到更多,一边把面条往嘴里扒。
‘嘭’
突然一声巨响,桌子跟着晃动,周小红一慌,本就端着碗佝偻着腰吃饭,这下连碗带面直接往脸上扣。
她手不听使唤,碗掉在地上当啷转着圈,没破,面汤从下巴往下滴,头发上还狼狈地挂着几根面条。
陆刑无比嫌弃地撇着嘴,接着抬起手。
周小红赫然看见一只肠穿肚烂的苍蝇,在陆刑的无情铁掌下,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