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木沉水
2024/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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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小红使劲把头缩进棉衣里,赶路的疲惫和没找到工作的打击,让她有些意识消沉。
低矮的屋檐抵御不了不知何时飘落的碎雪。
她抱紧怀里又大又旧的蛇皮袋,张着嘴呼出口热气的同时,扶着墙起身。
搓了搓通红皲裂的脸,吸进鼻腔的冷空气跟针一样刺痛全身,她不自觉地抖了下。
‘哒哒哒……’
这清脆的声音她听过,路过时装店好奇地张望过里面穿着洋气的顾客,他们潇洒地走出店门,干净程亮的尖头皮鞋踩在地上时,就是这个声音。
哒哒哒、
声音突然停了。
她伸手撩了下有些遮眼的刘海,从墙角探出头,用一双干净黑亮的圆眼睛,窥视这座陌生城市的一举一动。
入眼的先是一双黑色长筒靴,接着是像蜘蛛网一样的裤子,她不知道这玩意有个学名叫‘渔网袜’,如果在前面缀上‘性感’两个字就更贴切了。
硬币丢进破碗中,又是几声悦耳的响,乞丐跪在地上激动地作揖,脏到快要腐烂的军大衣裹住他小小的身体,手边的地上放着一根用木棍做的简易拐杖。
乱蓬蓬的头发遮盖住脸,但听说话的调调,是个男人。
残疾的男人。
周小红心中不禁泛起几分同情。
至少自己是健全的。
这么想着,她又充满了干劲。
大着胆子喊:“大姐。”
张口就是浓重的乡音,给了别人调侃取笑的机会,不过2006年的榕城锦湾区,没人会嘲笑外地人。
因为这里,压根没几个当地人。
桂姨和乞丐几乎同时侧过头,周小红没有注意眼睛一亮,露出贪婪而又可惜神情的乞丐。
她拖着蛇皮袋,径直走向桂姨。
“你认识我?”桂姨拢了拢身上的假皮草。
周小红笑着摇头说俺不认识,接着羞涩又大胆地问哪里有工作,她读书不多,但识的字不算少,也尽量清晰地表达自己的诉求。
她说我是从很远很远的大山里来的,没打过工,但是想找一份能吃饱穿暖的工作。
她继续说着这一路上的细节,比如自己到这里三天了,浑身上下只剩三块八毛钱,比如她第一次看见下雪很激动,但现在觉得有些烦了,她还想细数在路上遇到的好人。
但被桂姨无情打断,“我不想知道你从哪来,也不想知道你的过去。”
周小红看着她张合的红唇,尴尬地闭上嘴,就在她失落地低下头时,听见桂姨问:“今年多大了?”
“前几天刚满18。”她迅速抬起头,回答得很快,像是一个专业的应聘者。
桂姨扬着细长的眼,上下打量。
周小红笑着张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她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好似一个待价而沽的商品,等着买家挑选。
幸好桂姨并未为难她,点头说:“行,跟我来吧。”腔调很淡,不难听出她兴致不高,亦或是此刻的心情本来就不好。
周小红平日里最会看人脸色,但眼下因为即将得到一份工作,她已经顾不得畏缩低眉。
拎着蛇皮袋,亦步亦趋地跟在桂姨身后。
“大姐……”
真是无法忍受这个称呼,她说:“叫我桂姨就行。”
周小红哦了声,又忍不住想,你看起来这么年轻漂亮,咋能叫姨呢,多不礼貌啊。
于是她坚持叫了声姐,桂姨没再说。
拍了拍身上的雪,她们拐进一条避风的巷子。
蛇皮袋里的家当由于晃动,汀铃铛啷响,周小红把袋子背在背上,微佝着脑袋,“大姐,俺们这是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了。”
周小红嗳了声,紧跟在她身旁,几分钟后,她们出了巷子。
彩色的旋转灯晃人眼,周小红下意识抬臂挡,复又放下。
四下张望着,眼睛里充满好奇。
原来这有一条街。
灯光是从一家理发店门口扫射来的,里面放着流行歌曲《童话》。
那年,这首歌火遍了大街小巷。
有人感动歌里的爱情,但从没尝过爱情滋味的周小红,大胆地觉出几分人生的味道。
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不过现在她又觉得没骗人,因为她即将获得一份工作。
怀着激动的心情走了没多久,桂姨停在一家店门口。
到了。
周小红背着蛇皮袋,兴冲冲地走过去。
这时,店里突然走出来一个男人,她又猛地停脚,站在三米开外,小心翼翼地歪头看。
不为别的,只因这人太高大。
桂姨已经比她高出大半个头,这人竟比桂姨还要高出许多。
他穿着一身黑色大衣,头发剃得很短,跟桂姨面对面站着,两人挨得很近。
从裤兜里掏出烟盒,熟练地抖出两根,桂姨伸出两根手指夹了一根。
男人则拿着烟盒,直接把另一根烟往嘴里送,他漫不经心地叼在嘴角,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又吵架了?”男人问。
桂姨不知从哪掏出来的打火机,‘咔哒’一声,先给对方点上,再给自己点。
“吵,哪天不吵?”她吸了口烟,很快吐出烟圈。
“图什么?”
话音刚落,桂姨用没拿烟的那只手,抓了下男人的裆部。
“你说呢?”
男人只是笑了笑,没躲。
周小红却看红了脸,慌忙别开视线。
“喂……”
连续喊了几声,周小红才诧异地偏过头,指了指自己,“是在叫俺?”
男人蹙起两道浓眉,透着些许不耐烦,“耳朵不好?”
“啊?”反应过来的周小红,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好,俺耳朵好着嘞。”
嗓音洪亮,生怕他听不见。
男人愣了下,又被她的口音逗笑。
那根正在燃烧的烟,从右手换到左手,一边掸着烟灰,一边冲她招手说:“你过来。”
周小红看了眼掉过头来的桂姨,又看向男人。
点头,“哦。”
她放下蛇皮袋,改成拎着,走近了,仰头才能看见他的脸。
听他问:“多大?”
桂姨替她答:“18了。”
男人眉峰微挑,戏谑道:“这么小你也吃得下?”
桂姨深吸了口烟,不耐烦,“又不是我吃。”
“欺负外地人?”
“管得着吗你?”这会儿,桂姨的语气可以说是恶劣,她把烟圈往男人脸上吐,“想当救世主啊?”
男人噗嗤笑了,“我哪有这本事。”
桂姨嘁了声,“得了吧,方圆十里,谁不知道你陆刑。”
陆刑把烟放在齿缝咬着,含糊说:“小桂香,你今天火气有点大呀,我可没惹你。”
桂姨握着拳头砸了他的肩,忿忿道:“小桂香也是你叫的?”
她说完,斜了周小红一眼,转身进店。
陆刑看她背影,“真不要了?”
桂姨停在门口,侧过身倚着门框,“你都发话了,我哪敢留?”
陆刑:“主要她太小。”
桂姨:“谁不是十几岁出来混饭吃?”
陆刑:“她跟你还是不一样的。”
桂姨:“嘁!”
她白了陆刑一眼,凶狠地甩上推拉门。
周小红吓得肩头一颤,见陆刑看过来,磕磕巴巴问:“大,大哥,大姐这是咋了?”
她刚才听得云里雾里。
陆刑把烟头扔地上,踩灭,“没事,以后遇到这位大姐,记得绕道走。”
周小红不明所以,“为啥?”
“记住我的话就行。”
陆刑转过身走了,他身上的旧雪走动间往下掉,掉落一层,又覆上新的。
周小红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背影,雪花打在脸上,有些睁不开眼。
她抖了抖双睫,大声说:“俺是来找工作的。”
陆刑迈的步子大。
她慌忙问:“是不缺人了吗?”心里酸酸地,被茫然和无助填满。
等了几秒,飘来一句迟到的回答。
“不缺人。”
陆刑走着,手上夹着一根新点的烟。
“缺鸡。”
他说完,拐了个弯,消失不见。
周小红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只知道工作没了,人家店里不缺人。
失落地转过头,视线透过玻璃推拉门,可以清晰地看见里面坐着两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孩。
她们穿着颜色鲜艳的袄子,敞着怀,里面搭配一件包臀长毛衣,下身着一条黑丝袜,脚上踩一双半靴。
手里攥着热水袋,头发是精心打理过的。
描摹后的眼睛很漂亮,但眼神透着一股死气。
周小红缓缓抬起头,这才看见门头上的招牌,写着‘盲人按摩’四个大字。
思绪流转间,一个穿着军大衣,蓬头垢面的男人拄着拐杖匆匆走过来,急不可耐地拉开推拉门,熟稔地搂着其中一个女孩。
那女孩扬起脸笑,眼神仍旧透着死气。
然后两人紧挨着往里走。
一只粗糙黝黑的大手抚摸着女孩的屁股,长指甲里藏满了污垢。
这是刚才那个乞讨的流浪汉。
周小红浑身登时僵直,怔怔地站着。
她大概明白这家店是做什么的了。
只是有些恍惚,不懂,那双合在一起,虔诚致谢的手,看起来饱经风霜,历经磨难的手,竟然会色情地摸着女人的屁股。
她又想起桂姨,哪怕到现在,她也不觉得桂姨是坏人。
还有那个男人,好像叫陆刑。
他应该是好人。
铅云层层堆积,借着路边住户的门窗里漏出来的光,周小红拖着蛇皮袋,缓慢地走着。
又累又饿。
但今晚要找地方住。
想到那个乞丐,她对自己入睡的地方谨慎了许多。
“算命,算命喽~”
迎面来的吆喝声并未获得她的关注,讥饿占领大脑,她直勾勾地盯着卖油饼的摊子,馋的咽口水。
“五毛钱三个。”
她听见卖油饼的老板热情地说,不过不是跟她说的。
视线稍挪,穿着道袍的算命师傅正低头对着油饼的大小挑三拣四。
“龅牙陈,你挑就挑,别用手戳。”老板不满地嚷嚷说:“你都碰了,我还怎么卖?”
“矫情。”
眼看着一个又大又圆的油饼被拿起,着急忙慌地往嘴里塞。
周小红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嘴里不停地分泌唾液。
她站的位置正好对着龅牙陈的侧面,看他吃油饼时,牙比嘴唇先到,咬下一大口,似乎有些烫,他张着嘴哈气,那牙格外醒目。
心里猜测:他应该不是姓‘鲍’,大概姓陈。
眼神太过于专注的后果就是被抓包,龅牙陈又咬了一大口油饼,看着周小红说:“小妹妹,想吃啊?”
他外翻的厚唇亲切的往两边咧,露出善意的微笑,周小红尴尬地笑了下,点头,而后又收了笑,说:“俺,俺没钱。”
小妹妹实诚的话逗乐龅牙陈,卖油饼的老板也跟着笑了,问:“你家人呢?”
周小红谨慎了些,“在很远的地方。”
其实也不算多小心,想装成大人模样留个心眼,奈何露怯太明显,不过龅牙陈也没在意,还主动递了个油饼过来。
“快吃吧。”他笑说:“凉了就不好吃了。”
“谢谢大哥。”她感激地拿着油饼,狼吞虎咽起来。
卖油饼的老板也送了一个给她,她默默感叹还是大城市的好人多。
两个油饼下肚,只能算是稍微垫吧了下,周小红舔了舔油亮的唇,听龅牙陈问:“天都黑了,你住哪?我送你回去吧。”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防备心彻底解除,周小红老实巴交说:“俺还没找到住的地方。”
她说想找个避风的桥洞,问哪里有,龅牙陈听完,脸上露出心疼的表情。
“你一个女孩子住桥洞多不安全。”龅牙陈叹息了声说:“算了,我就当一回好人,跟我来吧。”
周小红心中一喜,又说:“可是俺没钱。”
“不用给钱。”
周小红连说了好几声谢谢,脸上洋溢着笑容,紧跟在龅牙陈身后。
黑夜漫长无边,飒飒寒风击打着耳廓,肚子里的油饼还没消化完,两人走进一处狭窄的巷子。
这里是棚户区,俗称‘穷人部落’。
家家户户都亮着灯,照着这一方逼仄的天地,裸露的排水沟里传来刺鼻的臭味,两侧有很多障碍物挡道。
周小红背着蛇皮袋小心翼翼地绕过。
“今晚就睡这吧。”
龅牙陈推开一扇吱呀响的木门,打开白炽灯,笑着让周小红进去。
放下袋子,悄悄打量屋内的间隙门被嘭地关上,龅牙陈利索地脱了身上的道袍。
周小红看了眼靠墙的小床,上面是铺好的被褥,她笑着转过身。
“这里是……啊……”
话未说完,她猛地被抱住,成年男人有力的臂膀紧紧桎梏住她,龅牙陈哧哧喘着,“快给我亲一口。”
他说着就去亲吻周小红的脸,说这话时的语气跟催着她吃油饼时完全不同。
从善意过渡到恶意,不过短短一瞬间。
周小红惊恐地尖叫,疯狂挣扎,摆动着脑袋,一边躲避他脏臭的嘴,一边不停地踢着双腿。
“啊!”
一口咬出了血,龅牙陈不得不松开手,捂着冒血珠的颈侧。
周小红颤抖着后退,抬手胡乱地抹着被亲的地方,眼泪已经糊满了脸。
她哭着说:“俺不是做那个的。”
龅牙陈不耐烦地说:“哪个?”
周小红想了几秒,说:“鸡,俺不是**的。”
“那你吃我东西?”
“明明是你给俺的。”
“我给你你就吃?我陈争从来不做亏本生意。”他的争是争气的争,据说爹妈给取名字时,特想让他能出人头地,可如今却只能算命骗人混口饭吃,眼下又下作地哄骗小妹妹睡觉。
他爹妈要是知道了,棺材板都能气翻。
周小红泪流不止,哑着嗓子说:“多少钱,俺给你。”
龅牙陈这不要脸的,立马狮子大开口,还顺道讹人医药费。
听见他说了一个极其离谱的数字,周小红哭得更大声了。
“这样吧,你让我睡一次,咱俩一笔勾销。”他提议。
周小红坚决摇头,再三强调说自己不是卖的。
没关严实的门缝里吹进来一股小风,也吹塌了周小红连日来的信念。
她没想到大城市的人也这么坏,往日的委屈被团在一起倾斜而出。
哭得伤心极了,她觉得自己今晚应该要死在这。
龅牙陈双手掐腰摆出一副谈判的姿态,冷眼看着哭泣的周小红,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势。
他口若悬河,长篇大论地劝导良家女步风尘。
可周小红跟块石头似的,怎么都撬不动。
倏忽间,门被推开,屋内多了一道高大颀长的影子。
哭声停止,周小红抽噎着看向站在门口的男人。
陆刑觑着她,似笑非笑,“哟~ 看来我今天多管闲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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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找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