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州城南楼市集不比长安街鳞次栉比,衡门之下各类铺子错落而置,自早年时常有商贩为争这一寸半尺的地盘起冲突。
年初李少府就此难题整顿过一回,如今每家都需在铺面侧边拉上一道矮篱,各事其位,更不允许占道经营。
李家面馆正对着衡门拐角,巷侧与道侧各能开两张桌,自家进门时则需绕道后巷。
且说到李辞盈领着蛮儿回到了自家后院——说是院子,不过是在茅屋后头用木篱圈出块巴掌大小的空地,打一口深井,再搭上张草棚子遮光挡雨罢了。
肃州城近处没有河流,自家平日清洁桌椅、器皿、衣物等都在这儿。
是简陋了些,但一家人爱洁勤劳,屋前院后收拾得样样整齐。
见着人推门进来,草棚子里探出个小小儿郎,自就是李家另一位外甥面儿,六七岁模样,一样戴着顶李辞盈未见过的半旧罩儿帽,手中拎着草卷册,似在温习前几日在义塾听的功课。
虽大魏从不允商户应试,但李辞盈幼时往城西义塾听课,常觉受益匪浅。
去岁四月半义塾招学生,她咬牙绑了一只肥鸡作为束脩,也令两个孩子空了便去听课,如此一年多过去,蛮儿、面儿两个算是争气的,当得起青溪先生一句“敏而好学”。
“盈姨回来了!”面儿显是惊喜有余,将那册子往侧边一掷,顺时从草柴堆上蹦下来,又扬声往屋子里喊,“长姑!长姑,快来看是谁回来了——”
屋子里静静的,一时没人答应,面儿又撒了欢儿迈腿,抢先几步要为她们开门。
两个孩儿一个性子,都欢脱得和猴子似的,面儿推了门,眉笑眼开道,“盈姨回来了,您可不知这几日咱们正有件要紧事儿和家中商议呢,要是您再晚些回来,只怕青溪先生要把咱们家门槛儿也踏破了。”
李辞盈倒一时记不得这时候家中有什么要紧事值得教书先生亲自上门来催,但见孩儿乐陶陶的模样,也必不是什么坏事,她勾唇轻笑,问道,“是什么顶要紧的事儿?”
蛮儿却不想直说,话到嘴边绕了个弯儿,说道,“再过半月,可就要到咱们的‘一年之期’了。”
一年之期?李辞盈稍作思索,仍是没想起来是怎么个回事。
孩儿性子急得经不起哄,两人只以为姨母没把他们放在心上,牵着她的手使劲儿摆,又提醒道,“盈姨,第一回您领着咱们去城西的时候,青溪先生说过什么,您莫非全然忘了!?”
肃州城尽是贫俭之家,儿郎们一到了有气力的年纪,多数如李赋般的,往各州矿场、石场等做工,或有能留在家中帮忙营生的,也少有好读书之人。
义塾里的学生总是半途而废,是以青溪先生立下规矩,凡来塾内听讲者,需听满一年以上,方可正式称为他的学生。
蛮儿继续道,“而如今一年已快过去,青溪先生要在中堂上为咱们摆椅子,可是我与阿弟还未起大名呢。”
面儿点头,又接上阿姐的话,“不错,一旦正式登册,再不能只用乳名称呼了。”他仰头看李辞盈,“盈姨,您请青溪先生为咱们起名吧。”
实则两个孩子早已求了先生赐名,但李辞盈不在肃州,沈青溪不敢擅做决定,这事儿就一直拖到这时候。
起名?
哦,是了,李辞盈总算记起来,不错,前世之时确有此一遭,那时她听闻这事,端得是灵光一闪。
蛮儿、面儿本是白家的人,为着几年前白家庄大火、白家人尽数葬身火海的缘故才留在李家照顾,那时李辞盈年纪也还小,想不起转户之事,且肃州城多数孩子不会六七岁就着急要大名,便是蛮姐儿、面哥儿这样敷衍到永熙六年。
取名之事自然不必麻烦教书先生,李辞盈当年正是借着此时机向裴听寒提起了两个孩子的身世,后者当即给他们取了名姓,并令李少府加急办理,先一同入了李家族谱,等她与裴听寒成亲后,又再并去裴家。
仔细想想,距裴听寒回城休憩大概还有十日,她便先将萧世子交待的事儿做完罢。
说起这织披氅这事儿,她免不了又想起傅六郎的身份。县主之子的确尊贵,嫁给他攀上皇亲,对李辞盈而言不异于一步登天。
可惜,傅氏嫡系之门楣实非她这样的人攀附得起的,莫说她还带着半瞎的姑母以及两个幼子,就算她此生了无牵挂与傅六郎回了长安,不待相看两厌,也早已被他身后错综复杂的宗亲圈子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李辞盈不是一拍脑袋的傻子,况且,她早知裴听寒日后一帆风顺做到了陇西司马的位置,又怎会将只蒙族荫的傅弦放在眼中。
如今傅弦半点不迫人,只愿拿了这个念想离开,倒不负长安公子的称谓——李辞盈掂了掂身上沉沉的包袱,顺势就搁在门板后边的矮几上。
茅屋高窗光暗,半靠在坐榻上歇息的李兰雪迷糊着听完了这些热闹声响,懒懒抻腰起身来,随口问道,“蛮姐儿,是谁来了?”
这倒怪了,长姑虽眼神不好,却没到认不出姨母的地步,蛮儿奇道,“长姑,是盈姨回来了呀。”
李雪兰一掀眼睛,却见门边逆光立着一窈窕端丽的女郎,霞光落肩,纤影稳步移到门后,挽袖将一包袱轻轻搁下,随后缓缓起身,也看向她。
“是盈娘?”亲手养大的小娘子平日是什么姿仪,李雪兰怎能不知,可眼前这娇女郎举止雍容,倒像是哪里来的官夫人。
她疑惑地冲李辞盈招手,“到这儿来。”
李辞盈“欸”声答应着,疾行两步过去握了李兰雪的手。果不其然,姑母舍不得用面药儿,手上虽暖和着,却布着叶脉纹路的皱皮,再过不了几天,必定又要红肿皲裂。
“人家不是送了好些绿豆儿面药来么,怎不拿来用着?”李辞盈叹了声,没忍住斥她道,“等手儿疼了,你才能晓得厉害!”
这声下去,李兰雪怕要和她吵起来,或是拧她胳膊一把,斥骂几声“没大没小”。
然而李辞盈晓得的,若没有姑母这些年的容让与恩惠,自己断然活不到今日。
姑母苦惯了,也穷惯了,纵使之后一同到了鄯州,也时时担心自己用药穿衣浪费裴家的银子,更怕李辞盈因此不受裴听寒的待见。
可这回李兰雪却没发话,只一双浑浊的眼珠定定望着她,嘴上颤了几颤,又问一句,“你是、你是谁啊?”
李辞盈心中咯噔一跳,回首喊面哥儿点上灯,“是我呀,姑母。”她拉着李兰雪的手侧身坐在小榻边,柔声说道,“怕不是睡懵了,是盈娘回来了。”
煤灯缓缓亮起幽光,李兰雪眯了眼睛来仔细地瞧——是她家盈娘不错,或是灯火溟濛,才使得女郎眉眼间多几分从前没有的从容。
李兰雪又不信似的摸摸李辞盈的脸,半晌才松了一口气,喃喃道,“是盈娘啊。”
大抵就是还未醒罢,李辞盈没再多想。蛮姐儿懂事从柜中取了面药筒子来,她一面旋开给李兰雪抹手,又絮絮问起这段时间的事。
李辞盈一走半月,家中生意的确冷清不少。
众客来肃州城一趟,免不得听人赞叹提起南门楼子下边貌若西施的李娘子,既都到了这块地,没道理不来一观。
逗留良久,却只见着两黄口小儿与一半瞎婆子,有人不满嘀咕两句,被李兰雪追上去骂了一路,嗓子都喊哑了,“多少龌龊!”想起这事儿她仍然气恼,啐了一口,又道,“这儿是正经面铺子,那野汉当咱们是什么人了,要瞧花头拿银子去勾栏后街瞧个够,一碗面吃这大半个时辰,想是脚上生了根了。”
喋喋不已又骂了好一会儿,李辞盈听着好笑,起身想给她倒杯热茶,移两步到炉台一摸,壶子全然是冷冰冰的。
哪能记不得呢,家中贫困,他们向来只吃早午,日落之后收摊,为省碳火,炉子也吹熄了,余热只够勉强支撑到入睡那一刻。
冬夜里,姑母与两个孩儿挤在厅中坐榻。
李辞盈的住处则在一墙之隔那间狭窄的西屋,同样是冷如冰窖的。
没事儿,这种日子再熬几月也就过去了。
李辞盈低叹一声。
午晌随营吃得肚儿饱饱的,此刻也不必再另起炉灶了,李兰雪困乏,几句叨唠,又被劝回被褥中躺着,只少顷,就已闭眼睡得打起呼噜来。
两个孩子回草棚儿自温书去了,李辞盈则预备换双干净靴子去集市逛逛。
掀了西屋的麻帐进去,那眼生的木头箱子就突兀搁在桌上,应是“商队”用来抵银子的东西。
百无聊赖翻了翻,除却常用的一些粗布衣衫和布帕——李辞盈一顿,匪夷所思盯了那近百张各式各样的帕子一眼,只觉有什么荒谬绝伦的猜想在脑海一闪而过,来不及再细想,却已被箱子内溢彩流光的丝绢、皮料晃花了眼睛。
这可都是一等一的好货啊,紧着一口气数了两轮,其价值是远远超过五十两的。
或是萧世子自觉身份暴露,如今行动也不必再扮作商贾,便大手一挥,将这些从长安带来、又暂存在驿馆的货品一并赏给她了。
从前可不晓得他这样会“体察民情”,李辞盈得了这些许好处,又想,既都到了这个地步,与萧世子结个善缘总比结上仇怨要好。
她当即起身去柜中取了裁刀、尺具等物,再略一犹豫,咬牙拿了从前在裴听寒那取来的几张牛皮纸,决心用上十二分气力,定要为萧应问的表弟做一件毫无瑕疵的披氅。
戚柯打了个哈欠,记录道,“李娘子秉烛量材,数次打版皆有所不满,至丑时三刻,其耗用为:煤芯三剪、牛皮硬纸六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