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辞盈万万没有料到,重来一世,竟仍要和永宁侯世子辩《魏律疏令》。
承天庇佑,大魏统四海九州已近百余年。魏天子向来开明包容,各州民风亦袭承前唐遗风余俗——男女义交,实属寻常。
然《魏律》亦有明则,非义交而和奸者,男女各徒一年又半,有夫者则徒两年。(注1)
真是冤枉,裴听寒从未说过要宿在她的帐中,偏偏是萧应问小人之心要做无端臆测。
李辞盈气得想掀桌骂人,“现下不过戌时一刻,裴郡守在自家营中与客一同用膳多少光明正大。不知萧郎君论的是哪一条律法,要污蔑他不遵法纪?”
“用膳?”萧应问眼睛盯着地上略有褶皱的莞草席,冷笑,“肃州营清苦至此,郡守起宴,连团垫也只能与‘客’共坐一张。”
李辞盈一下目瞪口呆,莫说事出有因,就算她真有意与谁同坐一张垫子,又关他萧应问何事?
何至这般一字一蹦,深邃眸子擦出火簇两束,咬牙切齿好似想把她嚼碎了吞到肚里去。
怎么的,他根本是恪守旧德的老学究,见不得别人一分放松?还是没奈何闲得发慌,躲在暗处窥听,想要替肃州县令纠察民风民俗?
她冷笑一声,“妾为着您的气劲乏力昏沉,郡守左右不过客气扶我一把,等吃完了自然回他的主帐去,若这样也算得上违背《魏律》,岂不知郎君与我同宿迷津寨数个昼夜,又该做何论处?”
话语似连珠炮弹,瞪着眼睛气势汹汹要扑上来,像伸爪子要挠人的狐狸。
可这两件事儿能并在一起说么?萧应问哼哼哂了两声,嘲道,“可笑。”
哪里可笑!李辞盈还想反驳,忽得脑中灵光一闪,霎时明白了萧应问的来意。
是了,那日在鹧鸪山密道中,他们听见了祆教与某矿场的秘密,李辞盈再联想萧应问一行人原本的目的地,很快明白他们远来陇西,必定是为暗查鸣剑矿场私藏兵械一事。
联防营散得突然,萧应问没来得及“处理”她这个知情之人,如今亲往肃州营,又提起庄冲一事,自然是恩威并施,想唬住她为他守口如瓶。
当然,李辞盈可从不认为萧世子会特意赶来为她顺气。
转转眼珠,她暗自点头,萧应问大概认为以庄冲的安危、或庄冲与她的渊源为胁,能让她闭嘴不向任何人提起鹧鸪山之事,免得这个功劳被肃州或其他什么人捞走。
也多亏这些天两人生死与共,否则以萧世子一贯做派,或许进帐的那一刻她已身首异处。
既如今他肯纡尊谈条件,岂非真有可能保住庄冲一条小命?
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李辞盈再不怪他对裴听寒不友敬了。
“萧郎君。”李辞盈变脸是一等一的快,不过晃眼间,面上怒气尽敛,一双眉黛舒展得恰当温柔,她垂首解了身上的帕子,抬眼可怜兮兮向他讨饶,“您劳累了,且用这帕子擦擦汗吧。”
可惜人家似瞧不上她这粗布帕子,皱眉只用余光瞥了一眼,说不必,“别动,有什么话直说就好。”
李辞盈耳清目明,早觉着自己好全了,原来顺气还未结束?
没法子,她端正坐好,由着他拉着她的腕子。
“那妾真就直说啦?”她眨眨眼,又眨眨眼,小心问道,“您有多大把握能活捉了庄冲?”
那日在砂海她看得真切,庄冲一枪挑开护卫手中那柄重达百余斤的重刃,十分之骁勇。
提起这个,萧应问倒想起一事来,他低低笑了声,两指无意识在她脉上那一小块莹白滑腻的肌肤上轻轻摩挲,问道,“你们李家人气力都这般大?”
不说李三娘生得娇小轻盈,在砂海徒步行三两时辰却都不在话下,那日在鹧鸪山门下卷袖使起蛮力,更是让他惊掉下巴。
而李辞盈呢,却暗自疑惑,怎瞧着萧世子不似从前那般傲慢不讲道理了,她给了张好脸,他显见是温和了些,竟还聊得上两句家常。
灯火葳蕤,对坐而视,那人定神瞧着她,清绝冷逸一张脸也显出几分怡然的随意,好似他们从来如此。
于是她愈加笑得甜糯,攥住人家衣摆一角,垂眉抬眼睇他,撒娇似的,“那日在鹧鸪山山璧之事,妾不曾与任何人提起过,郎君……您会对庄冲手下留情的,是不是?”
想来李辞盈是不晓得他的长卫们尽数折于庄冲之手,竟还提得了这般要求。
也是,若非有求于人,李三娘怎看得见他额上冷汗,还作势要用裴听寒赠的帕子给他擦汗?真不讲究。
萧应问敛了笑意,一手把衣摆从她掌中慢慢拽回,很缓慢地摇摇头。
李辞盈没转过这个弯,疑惑地“嗯?”了声,一点点甜稠的光依旧漾在秋水翦瞳。
不想伤了她的心,可庄冲的确恶贯满盈、罪不可赦。萧应问思忖片刻,道,“某只能答应你,会赶在其他人掀开庄冲覆面之前,尽快了结他。”
“……什么?”李辞盈只以为自己听错了,懵懂昂首问他,“了结他?”
萧应问点头,理所当然道,“你愿嫁肃州郡守,自是不能有个在做沙盗的弟兄,三娘让某支开裴听寒,不也正是有这个担忧么?”他笑了声,“之后让庄冲死得悄无声息,三娘之困境也就迎刃而解了。”
“……”李辞盈脑子一团乱麻,脚下向前半步,一下揪住了萧应问的衣襟,声线凄凄,“你……你真要杀他?!”
“当然。”
“可……”李辞盈哽咽道,“可他是……”
话说一半又停住,且不说她并不晓得庄冲是否就是李赋,就算是,她这样卑微的身份实在不足以让永宁侯世子多在意一分。
可恨那日她竟一念之差从山上下去,连阿兄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萧应问叹了声,“庄冲戮我护卫七人,此仇不得不报。”他移开视线去瞧帐中的一盏团花灯檠,低声道,“望三娘你见谅。”
“见谅……?”
李辞盈定睛瞧瞧,才晓得自己恍惚间把人家衣衫也攥得皱皱巴巴,她撒了手,退一步捂了酸麻的眼睛,又坐回榻上。
伤心得惨了,总之泪水是止不住的,汩汩从指缝里洇出,顺着腕子蜿蜒下去,整张袖笼都打得湿透。
萧应问本是还想再熬她一刻,可眼见那女郎脸上血色尽褪,两眼含泪怔怔,红唇轻颤只自言,“注定他要再死一回,又何必让我知晓……”
他只得又淡淡开口,“人死不能复生,三娘节哀罢。”
这话说得,好似庄冲即刻就活不了了。
忧愁烟消云散,李辞盈只觉着一团无明业火直冲眼眶,烧得眼睛炙疼难忍,她捏着拳恨恨瞪着他,“既人死不能复生,那萧郎君口中所谓‘报仇’又有何用处!?不若也‘节哀’‘节哀’便罢了——”
“好。”萧应问笑了声,答应下来。
“……”李辞盈被这一起一落弄得心中倏然急跳,她抚住剧烈起伏的胸口,连忙追问,“‘好’什么?”
他重复她的话,“人死不能复生,某节哀节哀便罢了。”
话毕,他撑手不知从哪儿捞了个绸布包裹出来,直掷到李辞盈怀中。
触手柔软的一团,暖乎乎的。
李辞盈垂眸将包裹解开,却见着里头包着一整张顺滑鲜腴的白狐皮毛,“这是?”这是什么意思?
萧应问道,“陇西的确冷得出乎意料,左右我与六郎还要在这边呆一段时日,你便替他缝一张暖和些的披氅,庄冲之事,我替你筹谋。”
“……”
就这样?虽知萧应问是在帮她,可到底西京骄子之翻云覆雨手也让人心生妒忌——只他一句话,就能扭转了庄冲命运,李辞盈喉中既涩也喜,矛与盾汹汹烈烈遏不止,正待要谢他一句。
一抬眼,那人嘴角弧度都快压不住了。
真够气人的,她方才竟信了萧应问这种高高在上的“主子”会为区区几个护卫“报仇”,逗弄人家伤心哭泣,他不知多少得意,竟已忍不到出了帐子再笑。
可她还得忍着,不过织一件披氅罢了,摸摸里头,斗大一个荷包,人家还贴心把添布料、银扣等所用银两也一并备好了。
多久没摸着这样多银子了,李辞盈一时忘乎所以,手儿反反复复在绸袋轻抚,怎么摸都觉着摸不够。
财迷心窍了,这像个什么样子?
罢了,萧应问捏捏眉心站起身,说道,“想来裴郡守也该忙完了,披氅你尽早织好了送到驿馆去,戚护卫会在那儿接应你。”
李辞盈巴不得他早些回瓜州处理鹧鸪山事宜,忙重重点头,可等人转了身,她忽想起件重要的事,又喊住他,“萧郎君!”
外头喧嚣已渐近,再在这儿呆下来,只怕要与裴听寒打个照面,他不该再逗留。
可她还有什么想交代的?
萧应问微微顿足,回首看她。
那女郎犹自沉醉于区区百两纹银,笑容可掬地问他,“六郎有没有说想要什么式样的?”
银钱总会是最能讨好她的,这一百两砸下去,傅六郎都已变成六郎了。
萧应问不答反问,“还有什么想问的?”
李辞盈不明白,摇摇头,说没有了,“我瞧着六郎前些时日著着件缥青百相纹的袍衫甚显挺拔,且白狐与缥青也相益,不若妾就用——”
话没说完,那人冷冷哼了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注1:《唐律疏议》
呜哇哇谢谢读者宝宝们(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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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