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口大道上,晏闻拽着他,神情有几分认真,一字一句道,“那次不算。”
祝约也没想真的与他论过去,不过随口一提,见晏闻一副自证清白的样子不免好笑,“怎么就不算了?好歹也是我花了大价钱请人做的。”
折桂楼当夜多少厚礼皆被一扇枫屏抢了风头,晏府请帖送到侯府时,他原本是不想去的。后来不知怎的想想还是决定去看一眼,于是该送什么礼又成了问题。
他和晏闻不过点头之交,太贵重显得亲近,太廉价又上不得台面。
思来想去他去了长乐巷,请城中师傅做了一套竹笔,意为节节高升。
过几日去取的时候,恰巧碰上连绵不断的雨雪天,他坐在坊市院子里看这套笔,紫毫挺拔锋利,竹骨打磨成最趁手的弧度,一切皆是上品。
唯独天光下颜色不再浓翠,过于黯淡。想到鸿胪寺的公文颇多,长久以往太伤眼睛,于是他问伙计能否改进。
伙计是个学徒,挠了挠头说太湖青竹取下定然会变灰黄,如何留色要请老师傅决断。
祝约过去不是个多事的人,也无意为难伙计,那时他明知折桂楼只是走个过场,对方根本不会在意他送什么,还是踌躇不定,总想送个最好的。
于是他加了金子,又等了好几日,再去长乐巷拜访时终于见到了一套翠**滴的笔。
这回出来的是做笔的老师傅,老人家笑着问他,“莫不是拿回去哄姑娘高兴?”
祝约抱着那套竹笔愣住了,这幅神情落到老人家眼里,他忍不住嘿了一声。
“少有人给姑娘送笔的,这倒是新鲜。”老师傅劝他,“小公子,哪有给心仪姑娘送这个的?怕是讨不到欢心咯。”
祝约无奈“您怎么就看出来是给姑娘的?”
老师傅依靠着柜台发笑,“一套文房而已都用心至此,不是给心仪的姑娘是给谁?”
祝约哑口无言,那日他撑着伞抱着竹笔走回了乌衣巷,一路都在想师傅的话。
这些年他见过了旧日太湖梅里风光,也见过秦淮畔无数才子佳人,似乎与晏湖东有关的一切皆在慢慢变成尘烟。他自认早已将那份不堪深藏于心,不想提及,不愿提及,连对他好都是一厢情愿的,谁知还是被陌生人一眼看穿。
原来真的从未放下过。
他觉得自己是中了邪了,甚至开始期盼折桂楼与晏闻相见,期盼哪怕是作为旧友之贺,这副礼物也能得主人喜欢。
于是他带着精心备好的礼物前去赴宴,再眼睁睁看着晏府小厮随意将漆盒与其他红红绿绿的礼物放在一起,没入锦绣堆找不到踪迹。
最后席上一扇夺目的苏绣枫屏惊了四座。
意料之中,也说不上难过,晏闻此时却告诉他,“大价钱也不行,哪有人送礼把自个都送得不高兴了,既然让你不高兴了,那就不算。”
“那你还我。”
祝约逗他道,“不是花你的银子,当然不心疼,我自己都没用过这么好的东西。”
晏闻又不愿意了,他提着燕子灯牵着他往前走,把话头揭过去,“哪有人送了礼又要回去的。”
祝约任他牵着,“是你的说不算。”
“这时候还分什么你我。”晏闻晃着燕子灯装傻,“笔我好好收着,曲靖已经置办好了宅子,以后就放书房里,谁用谁取不就得了。”
他说的格外理直气壮,又有点小心翼翼,毕竟这像极了过日子的话一出口,他那点心思昭然若揭。
就怕祝约去了曲靖也不肯答应和他住到一处,
“也行。”祝约几乎没犹豫,他看见晏闻霎时睁大了眼,也不点破他的小小伎俩。
他看着自己被晏闻拉着走了好长一段路,失笑道,“你不坐马车了?”
晏闻回头看了一眼无所事事的净澜和用一副天崩地裂神情望着他手里燕子灯的应松,笑道,“不坐了,陪我走走。”
金陵地七载,也就只有国子监的短短一年他好好看过这座城。
大道上参天的古榕和静静淌过的淮水都落在眼底,远处云层蒙了一层金红,落在人间成了两岸缥缈的莲灯。
少时不知愁,一心只把皇榜上的名字当成毕生所求,来年登科时踏着高马走遍故地,想着登阁拜宰,住进千年盛名的乌衣巷。
回头一看终归是一场云烟一场空,真到了手里还不如梅里一曲琵琶来得好。
祝约跟着他沿着牌楼走过去,晏闻不说话,随手玩着那只燕子灯,他便也不说话,不经意伸出一臂将他和那些街边嬉闹的顽童隔开。
城中上灯后皆是繁华盛景,喧嚣日复一日,不管一个人在其中高升抑或是沉沦,似乎都改变不了这里的热闹。
“我从来就不是个什么好人。”晏闻突然道。
祝约知道他从宫城出来有话要说,于是沉默着等他慢慢讲。
“元年登科入仕,想来这么多年里竟是今日最为松快。当年鸡笼山国子监学,多少人在唱‘凤凰台上凤凰游’。那一年是我独占鳌头,但真要比起来,我其实是他们当中最没有出息的一个。”
晏闻指了指一处青石街道,忍不住笑了,“你看...哪儿就是当时游街走过的地方,谢风野就跟在我后头几步。那时候年少气盛,游街的时候都互相不服,所以我转过头瞪他,把那个胡子花白的老榜眼都吓了一跳,谢探花正端着架子呢,结果差点没憋住当街揍我一顿。”
祝约也跟着笑,他没有告诉晏闻当时自己就在不远处的茶楼上看他们走过长街,甚至能记起春日杨柳岸的阵阵飞红。
“谢风野,岑怀礼都是想做官的,哪怕是后来的宋旵,言过非...他们都想平步青云的,也的确做得很好。只有我从没真心想效力朝廷,甚至觉得皇城司里的一切都无趣至极。与其为了权势地位头破血流,倒不如当个俗胚,**凡胎,贪财好色,守着一亩三分地快活几十年,足矣。”
“所谓快活又各有不同,好比我这个人,旁的我不在乎,非得你快活了我才能快活。”
晏闻腾出一只手抓住身侧的祝约,“我把实话讲予你听,你可别嫌我小肚鸡肠,不思进取。”
“都是一样的人,有什么好嫌弃的。”
暮色下的城关繁华也荒凉,他长于江南,文人义士典故听了许多,譬如凉州战死的孙副将,守城殉节的赵拂声,激愤昂然终归为人称道,但平淡无虞一世才是大多数百姓可望不可得的。
“不过是普通人的念想。”祝约道,“就像我非做叛贼一样,也不是为了什么天下苍生,不过是想亲眷好好活下去。”
“我之念头叫庸俗,你之念头叫质朴。”
晏闻被他一本正经的自贬逗乐了,他低头在祝约耳侧,道,“今天俗人邀小侯爷游船,不知肯不肯赏脸?”
岸边就有青石码头,泊着一艘小巧的画舫。
已有几个姑娘相邀着去河旁放灯,说笑着往这边走来。晏闻却不肯放开他的手,等祝约被晕晕乎乎地拉上船时才惊觉船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站在船头,隐约想起自己是来带晏闻回家的。不知怎的,现在好像是他被牵着鼻子走了。
晏闻撩开画舫帘幔点了灯笼,见祝约还站在船板上,身影隐在河畔迷离灯火和柳枝中,有些呆呆的。
他原想拉祝约进舱,却突然起意,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诶呀。”
坡岸上传来一声友善的惊呼,原本提着裙子放莲灯的姑娘们透过柳枝偶然瞥见这一幕,不禁都羞红了脸。
尤其是那个正对着她们的俊俏郎君,显然没料到夜色下有人看见,朝她们眨了下眼。
而那位被轻薄的苍衫公子察觉身后动静,缓缓地侧过半身。
月色下神仙一样的人物广袖玉颜,不见羞怯,反倒对着岸边轻笑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指压在了唇上。
这是个噤声的动作,放灯少女们当然无意坏人好事,迎着灯火掩袖羞笑着点了点头。
“招蜂引蝶。”晏闻不怀好意。
祝约带着他走进画舫,拉下帘幔,迎面就是张软竹塌,他哑然失笑,掀袍坐下,评道。
“司马昭之心。”
话音将落晏闻已经倾身吻了上来,这个吻急切又凶狠,祝约显然被撞疼了,但他没出声,任凭晏闻莽撞地啃咬他的唇舌。
一只手轻拍着他的脊背,像是安抚。
分开时晏闻双手撑在他身侧,红着眼,语带后怕,“城门底下看见你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做了......其实我没敢告诉你,今日在辅帝阁时我有多怕不能活着出来。”
朱端喜怒无常,谢铮祝襄这样的人物都能说杀就杀。从前他还能借着朱翊婧躲过一劫,然而她失节之事败露,直接让朱端写下了那封心不甘情不愿的告天下书。
也算是彻底撕破了他和承泽帝之间假惺惺的平和。
他不知道朱端对他和祝约的事情知道多少,只清楚照这位陛下的脾气,走到这一步已绝无可能顺着他的心意,只能去碰他的逆鳞,用帝王清名逼他放过自己。
如今到了只有两人的地方,他才敢尽数将自己的害怕讲给祝约听。
“别怕。”祝约目光柔了下来,他伸手解开晏闻的衣带,抚了抚他的鬓发,这动作不可谓不温柔,说出口的话却透着森森寒意。
“其实今日若是他对你动手,王伏会直接弑君。”
祝约,字双标。
(我想一下怎么放车,好久没干缺德事有点激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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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画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