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烛火通明。
金砖石地上已经摔了一片青瓷茶碟,宫人跪在一边,大气不敢出一声,有个年老宫人颤颤巍巍跪伏上前,想劝一劝。
年幼的太子启修见有人还敢过来,怒气冲冲地抓起一柄铜烛台就往宫人脸上砸,他力气太小,摔得动碗碟却拿不起铜疙瘩,一气之下竟爬上桌,踹了一脚整个烛台架子。
跪在罗汉床前的老太监已经六十有余,生生挨了这一下,头发也着了,“哎哟,哎哟。”两声,屈着身子滚到了描金的朱门前。
恰在此时,门被人推开,一袭玄色宫服的皇帝从外面进来,厉声喝道,“闹什么?!”
太子启修满打满算今年才满四岁,他是承泽二年宫里诞生的第一子,又是中宫正嫡,平日无人敢忤逆,皇帝朱端登基之路并不顺畅,他幼时吃过不少苦头,故而分外娇惯这个儿子,宠出了几分无法无天的架势。
朱启修四岁开蒙,朱端不愿让同岁的孩子和他一道玩物丧志,请的唯一的太子侍读就是谢参政的独子,素有稳重贤名。谢原也的确不负众望,太子功课考读皆是同龄人佼佼,更将谢工部当作良师长辈敬重。
如今谢铮一朝获罪入狱,谢原遭牵连,东宫内鸡飞狗跳一刻也不曾停息。
太子启修见来人是皇帝才敛了几分怒色,跪地磕头,一言不发。
朱端扫过满地狼藉,走到主位坐下,久久未置一言,太子宫人一动不敢动,近来宫中人尽皆知这件大事,没人敢去触霉头。
“父皇。”太子声音还带着哭腔。
烛台倒了数根,只剩半边昏黄的光落在皇帝脸上,照出满面的疲惫之色,如若天下人能看一眼这九五至尊,怕也会感慨一句,皇帝终归自己还是个孩子。
朱端十六登基,如今也才堪堪二十有一,他这皇位来的凶险万分,先帝戎马一生征战天下,不曾想临到头了,被枕边人算计了一遭,先皇后赵氏出身江淮名门,与先帝举案齐眉四十余年,温和敦厚,可惜没能生出一子半女,所以先帝在二十年求嫡无望后立了沈妃所生长子朱竩为太子。
朱竩才学人品出众,又是长子身份,朝臣对立他并无异议,赵皇后也没说什么,立太子后对朱竩也算关怀备至,亲厚有加。
直到祥初四十年,先帝驾崩,赵皇后忽然和宫外的赵家私兵一道逼宫,扶赵氏宗族子弟登基谋反,将留在皇城内的十三个皇子尽数杀害。
只余一个生病寄养在外祖家,生母吴嫔怯懦,从没有人看得起的九皇子朱端。
也是这东宫,吴嫔被俘,他接到书信从外祖吴氏赶回金陵,入眼的是漫天火光和十三个兄弟血肉模糊的尸身,朱竩的头颅被利刃斩下,血淋淋地躺在他脚边。
曾经母仪天下,温柔矜贵的赵皇后戴着封后时的龙凤珠翠冠,着霞帔红罗长裙,染着一身深红的血,活像个从地狱走出来的修罗,用先帝的长刀对准了早已吓得瘫软在地的他......
暗淡的烛光下,皇帝渐渐攥紧了拳头,他没有做过太子,不知道一个太子要如何去教养,但他见过悯太子朱竩的模样,气度高华,不怒自威。
哪怕最后赴死,那颗头颅上的表情都是高高在上的淡然。
一国太子,不该是朱启修这样的。
“你可知罪。”他终于缓声问地上太子启修,声音平静,不像是要责罚。
太子启修以为父皇不生气了,稀里糊涂地伸出一双小手去够他的父王,嘴巴一扁,像是要哭,“父皇饶了谢夫子吧。”
幼童不知朝中事,他只知道待他最好的谢夫子被父皇关了起来,他已经好多日没有见到了。
朱端垂目看着那双伸过来试图要他抱起的手,忽然拂袖,玄衣将另一侧烛台尽数扫在地上。铜质的万字纹烛台立马滚落了一地,撞在金砖地面上,发出“铛铛”的巨大声响。
殿中更暗了几分,太子启修被这变故吓得后退,忽然大哭起来,他哭得浑身都在抽搐,明黄的袖子上立马就糊上了眼泪鼻涕。
旁边的宫人头埋得更低,一时间整个东宫只余太子惨烈的哭喊。
朱端踢走了滚落的烛台走到太子身前,依然是一样平静的语气,只不过这回没问太子所犯何罪而是问他,“你可知你的谢夫子犯的是谋逆大罪?”
太子依然在哭,他吓得一抽一抽,也无力去想谋逆大罪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要被关?平时宠他的宫人也没人敢来抱他,于是他只知道蜷着小小的身子往桌角处躲。
“修儿,你还太小了。”
朱端忽然长叹了一口气,缓缓蹲下,在那片阴影下摸了摸幼子柔软的鬓发,手底下的太子浑身都在颤抖。
他知道他在害怕。
口中的森然冷意却没有因此停止,他将太子拉进怀中,轻拍道,“等你做到皇帝,就知道什么人该杀,什么人不该杀了。”
半炷香后,东宫大门大开,大太监王伏站在台阶下听那哭声渐渐低下去,又看着皇帝出来,深深行了个礼。
“人醒了吗?”朱端把玩着腰间玉玦,好似随口一问。
“已经醒了,就是还病恹恹的。”王伏知道主子在问谁,头垂得更深。
“不用治了。”朱端望着满宫的灯辉,眯了下眼,“送诏狱吧。”
折桂楼宴罢,净澜依然撑伞跟在祝约身后。
净澜不是个多聪明的人,但他知道今夜公子的心情不是很好,小言大人吩咐他灌了个汤婆子他就去了,回来的时候就见公子一副超然物外的样子,还有厅中那个价值连城的苏绣枫屏。
可他也不会出言安慰人,更不知道缘由,只好尽职尽责地撑着伞。
祝约抱着汤婆子走在前面,低着眉眼像是在看脚底下被江南烟雨浸透了的深黑青砖,两侧酒楼中歌舞声已经歇了大半,小车停在长乐巷口,静静地等着接他回乌衣巷定侯府。
六品官职原本是不配住进乌衣巷的,好在他身上还挂着一个小定侯的虚衔,又未成婚分府,这些年也没人说什么。祝约自己倒是不敢过分逾矩,连马车都灰扑扑的,只挂着一盏惨白的灯笼。
净澜收了伞,又搬了矮凳。
“祝大人。”
祝约正要上马车,就听见身后有人喊他。
是个面生的青衣侍从,腰间别着一柄漆黑的长刀,身上隐有杀伐之气,表情却是温和的,他双手抱拳,“我家大人请祝大人一叙。”
“夜深了,鄙人不想跟无名无姓之人小叙,还请明示。”祝约心情确实不佳,那几杯桂花酒瞧着香醇,后劲却大,还有谢原一事和一些莫名烦闷压在心里,说话也不客气了几分。
巷子深处有几声清脆的铃铛声传来,灰扑扑的小车后头驶来了一辆织锦门帘的玄色马车,那车像是突然出现一般,停在了眼前。
青衣侍从没有再多言,一只手掀开了车帘带出一阵沉香香风,灯笼光照着那只手和一截丁香色的袖口,旋即又收了回去。
今夜席上仅有一人着这个颜色,祝约回首对净澜道,“你先上车。”
青衣侍从则是早预料到了他会赴约,比了个手势,“祝大人请。”
马车内的铜炉熏着沉香木料,在冬日里暖和又沁人心脾,一如马车主人,似乎永远都是那样春风和煦,叫人看不出皮囊地下的弯弯绕绕。
“祝大人。”晏闻坐在车内,看他抱着袖子坐在了自己身侧,脸上还是宴席时那种客套的笑容。
“晏大人有何吩咐给下官?”
事到如今,祝约并不想和晏闻过多纠缠,但官大一级压死人,如今鸿胪寺卿跟司业可不是一级的事,他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循如。”晏闻像是叹了一口气。
他撇了祝大人三个字,换了种说法,连语气也软了几分,“你我都是太湖梅里出来的旧人,官走了两道,不常来往确实生分了许多。”
伴着身周满是沉香木的味道,祝约听到那二字时,早已麻木的心神还是如顽石入海般略略震动了一下,但很快就平息下去。
他素来知道晏闻的脾气,从前一道求学,不论是湖东书寮还是国子监,只要晏闻犯错或者有求于人时,总会亲昵地喊他人小字,也会撒娇卖乖惹得夫子不忍罚他。
从前也叫过循如,无非是为了抄抄课业或者求自己给他从外头带些玩乐物什。如今这么叫,无非是有求于他又不好开口罢了。
“晏寺卿说笑了,同朝为官,各自忙碌不得小聚而已,哪有生分二字。”祝约看向他眼底,手中抱紧了汤婆子,“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晏闻定定地看着他,像是在判别这话里几分真心假意,可惜祝约从前就冷冷清清的,不爱搭理他,如今更是叫人看不透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在席面上就看出祝约心里有事憋着,席散后,定侯府与晏府同路,晏府车马出来时正巧看到一道颀长清俊的背影踩着泛水光的青石板,在漫天小雪中悠悠地往巷口方向走。
那感觉,实在是有些落寞。
微醺间,他鬼使神差地就让人去请了,小定侯虽冷淡,但从来都是个仗义的人,只需稍微一猜,就知道他在为什么烦心。
“从前你我在湖东书寮也算是一起拔过先生胡子的交情,后来到了金陵,去了国子监,你反倒和谢风野成了知己。”
晏闻语气中有几分世事无常的感慨,他歪了歪身子斜靠在车壁上,那是一个没什么防备的姿势,带来一阵桂花新酒的风,他叹道,“着实有些可惜了。”
“下官那时与谢大人住在一处学舍。”祝约面色不变,他解释道,“我不比晏大人聪明,也不比谢大人勤奋,那时学业繁杂,自然无心交友,并未有意疏远晏大人。”
手几乎要将汤婆子外的棉兜攥碎,好在衣袖宽大遮掩了轻颤的手,晏闻看不见他的动作,他微微展眉,思考一番他的话,像是信了。
“我知道你是个仁厚的人。”晏闻喊他来自然不是为了叙旧,他终于坐直了身子,带走了那点酒气,将金云纹样的软垫扔到一侧,“既如此,我也不妨和你直说,今夜请你小叙,是告诉你不要插手谢参政的案子。”
沉香木炭火被烧得“哔啵”一声脆响。
窗外有冰雪风声呼啸,车内的暖和气渐浓这回却没能驱走祝约的寒意,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迎着车内明暗不定的灯火看向晏闻,突然发出一声低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十分好笑的事情一般。
“我一个国子监抄史书的,哪有那么长的手伸到这么大的案子上去。”
他笑着揭过,“晏寺卿是否太过高看于我了。”
“我并不是在讥讽你什么。”晏闻听他这般自贬,皱眉间笑意全然没了,神色也多了几分正经,“因为知道你心软,我才要说,谢家的案子皇上心里已有决断,定侯府如若搅进这场风波,旁人知晓你是仗义助友,可皇上会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旁人看着是祝约和谢原,皇上瞧着是定侯祝将军和权臣谢参政。
晏闻的话和他这个人一样,恳切却残忍,“循如,你救不了谢风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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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近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