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沧洲楼外停着一架灰木马车,祝约下楼时走的后院,隔开了前厅的喧嚣,净澜从躲雪的屋檐下走出来,抖开一把纸伞,“公子,雪下大了。”
定侯府的侍从净澜是个寡言心细的人,跟着祝约五年事事周到,其实雪没有大多少,他还是备好了伞走到祝约身侧。
祝约望了一眼那马车,没有上去,叹道,“走走吧。”
长乐巷尽头是连着白鹭洲的折桂楼,当年国子监走出的人都在这里办过宴,那时祝襄特地告了假从郊外三大营赶回京城,带着一壶塞外的好酒祝他登科,即便只是个末流小卒也难掩喜庆,祝家在金陵没有亲族,于是只请了国子监的夫子和祝襄几个兄弟。
那一年说冷清也不冷清,折桂楼上,他听着父亲和夫子喝醉了高歌金陵古曲,听着三大营老将泪眼朦胧讲自己报效家国,最后又听到父亲讲他早逝的母亲,抱着酒坛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
后来他一个人在金陵,再也没有去过折桂楼。
折桂,折桂,蟾宫折桂。
旁人升迁才来办宴席,他雷打不动的呆在国子国子监的书库里整理着史册经论,哪配的上折桂二字?倒是那年晏闻夺得魁首,一举入了翰林,如今又升了鸿胪寺卿,朝堂江左,遍地是美名。
祝约抚了抚怀中的檀木盒,折桂楼前挤满了前来贺喜的人,六部九卿年轻官员居多,他瞧见了礼部员外郎冯知方和太常寺少卿桓检,其他的还有曾在国子监的一些眼熟的同窗。
晏闻为官短短数年就已经爬到这个位子,八面玲珑,手段可见一斑,连他这个没落侯门的小官都记得请,真是谁都不开罪。
他垂眸想了一会儿,理了理沾了风雪的袍子,在人声鼎沸中递上了拜帖,净澜默不作声地收起伞跟在他身后。
折桂楼的小厮颇有眼力,见过帖子后,一口一个小定侯地接过礼盒,顺手将他迎了进去,他看见自己那方檀木盒子和其他礼品放在了一处,堆在大门旁的锦桌上。
“循如!循如!”嘈杂中有人喊了一声。
祝约回过头瞧见一张瞪着圆眼睛的娃娃脸,就认出那是鸿胪寺寺丞言过非,小言大人见到他像是见到救星般扑上来,三步并着两步就把他拖到角落的位子坐了下来。
“我等你老半天了!”言过非脸都绿了,“我...我本不想来,但我父亲说......我若不来他就打断我的腿抬起来,可我谁都不敢去说话,方才只好在这一个人喝茶,眼下你再不来我怕得发疯。”
小言大人是从前在国子监陪他一起抄过前朝史书的交情,年前刚被调拨到鸿胪寺做寺丞,生性胆小的人突然被丢到九卿门下,一时间还未曾习惯。
“他们又不会吃了你。”祝约拍了拍他的背,把茶水给他顺下去,“你在鸿胪寺以后难免要在晏大人手下做事,你父亲是对的,这场席面你逃不掉。”
“我哪能跟他们比啊。”言过非哭丧着脸,“你说这晏大人也不比我大几岁,这么老些个人他都记得住,还都一一请了,应付地如鱼得水,还有啊,上头那个,他也不怕的。”
言过非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天,又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逗得祝约失笑。
席间宾客交谈,他和言过非呆在这个角落倒也清净,有人因定侯府的名头过来打了几声招呼,见祝约兴致缺缺,也便识趣地走了。
茶过了两轮,才终于见小厮搬酒上来,一袭紫衣的宴席主人从帘后走了出来。
青春都尉最风流,二十功成便拜侯。
祝约见到这场面,莫名想起了这句诗,晏闻晏大人的姿容也确实当得起一句傅粉何郎。
这让他想起祥初三十七年春的某一日,太湖边上有梅里吴氏开了一座书堂,因为书堂不大,年逾古稀的夫子吴舜冬手书了湖东书寮四个大字。
那里确实是个好地方,钟灵毓秀,碧波轻漾,吴氏还在灵岩山脚下造了一座藏书阁。他好奇一本据说很玄妙的前朝**,就逞着深夜摸进了藏书阁,因为头一次干这偷鸡摸狗的事儿,不小心碰倒了灯台,烧了几本典论。
吴舜冬板着脸让他去书市买来再抄一份,正在梅里养伤的祝襄听闻后哈哈大笑,不由分说又给他加抄了两份以示惩戒。
于是他在书寮里辛辛苦苦抄了五日余才乌青着眼眶,散着袍子揽着一叠罚抄的书稿匆匆忙忙跑去先生房中交差。
路过半波亭时骤然瞧见了半簇盛放的桃花外一道轻裘月兰衫的身影。
少年人像是湖边三月抽条的柳枝,一派江南好景里养出的闲散怡然,那是祝约前十六年间从未见过的气韵风骨。
他看见那小公子含着笑意的一双星眸往书院里轻轻一瞥,顺势露出些不满的神色,抬头和身侧一道而来的长辈说了些什么。
长辈被他逗得笑骂起来,揪着小公子的耳朵穿过月洞门往旁处去了。
而他站在落满桃花瓣的半波亭前,呆呆地看着那几道身影消失在眼中,连抓皱了满纸圣人见论都浑然不觉。
一晃竟也快七年了。
眉目疏朗的年轻寺卿从容不迫地给各桌敬酒,灯下斜斜望过去,眼底全是不掩不藏的意气风发。
祝约忽然生出几分烦躁,他灌了一口冷酒,生生压下那些泛上来的陈年旧事,说到底俩人也不算有过多少交情,那两年,多是晏闻招惹他,后来发现他是个没趣的,也就自行找乐子去了,入仕之后更是走上了天差地别的两条道,面也见不着,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此番邀他,要么是为了“定侯”要么是为了“不忘旧友”的名声。
还有谢原,那个被软禁在东宫的谢工部。
离开太湖梅里后,他与晏闻又一道入了国子监,当年鸡笼山下,世家少年争相冒头,却只有谢原晏闻并称双绝,策论诗文样样出色,甩过同龄只会翻墙掏鸟的学生一大截。
只不过二人旁的地方却截然不同,谢原为人有些木讷,书文史册非得翻烂了,啃透了才肯罢手,写得一手清骨风正的魏碑,酷似他那个板正的老爹。
晏闻却不爱闷在国子监,幼时在常州府就是跳脱性子,迁居金陵后更是游湖赏花什么都插上一脚,那年朱衣玉带,无半分瑕色的少年公子往秦淮畔一站,不知道引了多少世家小姐的倾慕。
谢原嘴上不说,心里确实有些不服气的。
因此国子监之中,二人争了两年未有高下之分,最后一并登科,终究是晏然觉压了谢风野一头,夺了状元,入了翰林后又擢升鸿胪寺卿。
谢原那年有些流年不利,有个寒门士子黑马绝群,最后只让他捞了个探花郎,憋着一肚子气进了工部。现如今一切好似转了个来回,这场胜负终有决断,晏闻还是一朝凤在天,旁人皆是雪里泥。
谢原,谢原。
祝约的头有些轻微的疼,他按住了自己胀痛的额角,如若谢峥死在诏狱里,满朝还能动谁去保一个谢原?
“祝大人?”耳畔低低地声音响起,伴着一阵桂花酒的醇香。
“循如。”身侧言过非似乎是轻轻推了他一把。
祝约从思虑中回神,猛然撞入一双隐有薄红的眼睛。
“祝大人可是有哪里不适?要不要去客房歇一歇?”晏闻已经走到他身边,三步的距离,言语行事皆稳妥,听不出半点醉意。
祝约压下心中微微的闷意,摇了摇头,平静道,“无妨,下官祝大人高升。”
他端起席面上备好的桂花冷酒,仰面灌了下去。
晏闻得体一笑,比起少时稳重许多,也喝尽了自己那杯,目光并未停留片刻,很快告辞去往下一桌。
祝约坐了下来,听言过非低声惊呼,“循如,你怎么全给喝了?你不能喝许多冷酒的。”
“没事。”祝约揉了揉眼角,他确实不能喝太多的酒,但这点子还不在话下,他宽慰言过非道,“今日晏大人大喜,该贺他的。”
言过非身上有娇惯出来的孩子气,父母俱在,少年心智,看祝约就像是看自己亲兄长一般,嘀咕着,“这个可不成,你一个人在金陵,病了怎么办?”又着急忙慌地抬手喊小厮往这桌送些热茶,祝约有些想笑,还没笑出来,就听见门口传来一声尖细的高喝。
“长公主府来贺———”
朱红雕花的大门外,一扇盖着红布的巨大的屏风被几人牵着抬进了堂中,所有人都瞧见晏闻放下了酒杯,在听到那一声宦官通传后脸上浮出笑意。
长公主自然不可能出席具是男宾的场合,但国礼不可废,祝约跟着众人掀袍待跪,宦官却上前抢先一步扶住晏闻,吩咐道,“长公主今日有命,高升之日,晏寺卿与诸位大人均可免跪礼。”
晏闻像是毫不意外,躬身谢恩,又命人将那扇屏风抬到堂屋中央,几盏酒过后,众人胆子也大了起来,有人朗声笑道,“晏寺卿不妨给大家开开眼,看看长公主殿下送了什么新奇物件?”
接着是几声心照不宣的笑声。
言过非拉了拉祝约的衣角,显然没见过这场面,小声道,“传言康南长公主思慕晏大人多年,竟是真的?”
自古多少学子登科后封侯拜相尚公主,是为一大美谈。
康南长公主朱翊婧,圣上唯一的亲妹妹,早就被传爱慕晏大人多年。风流韵事总是传得飞快,渐渐的,金陵城都知道晏大人可能是将来的晏驸马。
有人说才子佳人甚为般配,也有人说晏闻出身梅里吴氏的小官人家,不过是靠皮囊攀附皇恩,这段姻缘怕是沾了算计。
祝约哑然失笑,他摇了摇头,看着那扇屏风和屏风前立着的人,轻声笑了,“不是思慕。”
言过非没听懂他这话的意思,阿弥陀佛了几句,又叽叽喳喳地小声同他说话,“你说长公主府速来和朝臣没什么关系,这么明目张胆不就是告诉大伙,这是她瞧上的驸马,家里有女儿的都收收心思嘛?”
祝约没搭理他,他摩挲着桂花酒的杯口,一如多数时候的沉默之态。
那边晏闻站在灯下,也不避讳什么,命人抬手掀开了那方红布,掀开的一瞬,他眼底似有流火涌动,满是灼热的缱绻情意。
公主府宦官垂首躬身站在一侧,面上笑容不减,在惊呼声中,众人看向了那扇屏风。
祝约也看过去,他毫不意外,言过非坐在一边眼珠子都要掉出来,“我亲娘嘞,这么大一扇屏的苏绣,千金都不止吧,这都不是思慕是什么?”
春寒料峭,眼前却是大片如火的枫叶,女儿心思仿佛透过那张薄薄的绣面,一针一线跃然眼前。
不是什么攀附也不是什么下嫁,那是浓到快从眼里跑出来的相思,此物最相思啊。
祝约垂下眼去,不知道是不想看那屏风还是看屏风前春风得意的人,他像是在回答言过非又像是在自说自话,“不是思慕,是两情相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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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枫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