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意探春 第1章 第 1 章

康弘三十年，洛京。

腊月以来，天空总是阴沉得厉害，凛凛寒风时常裹着雪而来，不知觉间，大雪将近下了月半有余。许是如此，时至大寒，这天似是厌了雪色，不大吝啬地洒下一层淡淡的暖光。

京中各户觉着天色好转，大都携老挈幼出行，或采办年货，或消遣放风，好趁着这冬日鲜见的暖阳驱驱霉。

街南一处，黛裳阁内，支摘窗台边正趴着一名年轻女子，身着朱红罗绮棉袍，肩上围着同色立领斗篷。交叠的双手上方露出小巧的脸庞，面如映雪，眉似新月，只那额角处三指宽的浅色疤痕显得美中不足，她不太在意，未曾用粉黛遮掩，也懒得戴上帏帽，视线正漫无目的地跟着户外走动的行人游走。今日来此阁内挑选布料衣裳的，尽是京中的年轻姑娘们，其中不乏富商之女与官家小姐。总归，程知意这般摸样落在旁人眼中是毫无规矩可言的，何况前段时间她已经犯下“前科”。

不过这正是程知意要的效果，因她来自现代，本名为成知意，当下正尝试适应新的身份。照她的了解，原身似是个较为勇莽的女孩子，于当代社恐知意而言，原身是她会敬佩的类型。

知意因意外事故已到晟朝一个多月，今日是第一次出门，且几个姐妹手上都得了些零花，知意有些不解——这些不像主母刘氏精打细算的作风。如此回想，刘氏看向她时意有所指的眼神又从知意脑海中划过，知意隐约感到自己要化身一头任人宰割的小肥羊，时日无多矣。转念间，知意记起她已是第二世为人，生死不过一瞬间之事，所谓多想无益，不如立于当下。末了，摇摇头送坏念头远去。

从自家小姐身边路过的姑娘多了不少，立在一旁的丫鬟绿灯见状，靠近程知意轻声提醒：“小姐，您靠窗坐了好一会儿，当心着凉。”程知意很懂得顺着台阶下的道理，闻言回首，只仍靠坐在窗旁，暗里把压麻的两手捏了捏，看向绿灯问道：“妹妹们可是还在挑选？”

绿灯正欲答复，木梯处传来一道女声：“呀，这不是程家大小姐吗？许久不见，怎么你看起安分不少了呢？”语气不善，声量不大，恰如其分地传入在场之人耳中。众人去寻声音来源，有识得她的便去拉周遭不知情的，带着围观的热心为对方细细讲解起来。

“这是哪家小姐？好强的气势呢。”

“妹妹可知徐国公府？她便是徐家小姐的闺中好友，杨监丞之女。”

“原是这样，那这好强的气势不就是沾来的？”

“妹妹，你这话，你不曾去月余前国公府的赏菊宴吧……”

程知意抬眼看着来人，虽面上不见波澜，但心中不能不慌。对方出言不逊在先，无奈知意毫无吵架获胜经验。知意见面前之人寻仇一样的架势，思及面前之人方才所言，若是原身，恐怕已被激起身和对方来回几个回合了。

程知意的生存法则向来是和气生财，今日为免他人议论精怪附体，开始思考如何应对。绿灯在旁不安地候着，觑着小姐的神色，只等冲突一起，拉着小姐回府。众人或多或少斜目侧听，暗暗期待程知意的回应。

杨羽玟对众人的暗中观察早有意料，赏菊宴那日她都未曾见到徐小公爷，竟让程知意捷足先登。归家后杨羽玟懊悔不已，如此想着，她盯着程知意的双眼再添几分凶狠。程知意自然感受到这位小姐的敌意，只可惜想用激将法再让她出丑绝无可能。

只见知意悠悠然地端起手边的一杯暖茶，浅喝慢品，窗边风吹久，碰上这茶引着暖流流遍四肢，知意才知身子是冷的。她不禁双手同握上茶杯，柔声向身边问：“绿灯，这位是？”语毕，方重新看回来者，笑得真诚动人。

绿灯忽被指名，不及细想小姐为何这般，忙不迭搜刮平日听来的八卦轶事：“回小姐话，这位乃是杨监丞大人家的小姐。”

众人中忽传出一声轻笑，杨羽玟做梦都想不到有朝一日会见到受到挑衅还能静坐笑语的程知意，只觉那道笑声是对她的耻笑，脸色即时涨红。她们二人确实素昧平生，杨羽玟本想着激起她来，大家自然仍看她的笑话，好报她出言讽刺徐小公爷的仇恨。

“原是杨小姐，只怪姐姐眼拙，不知我们二人在何处见过？”程知意本恐对方是个不要脸皮的，生怕要死磕，见她已红了脸，不紧不慢道。

程知意仍在笑眯眯地看向来者，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绿灯在旁，双眼闪亮亮地看着自家小姐，其中似乎有无尽的钦佩散出。早日采云姐姐所说并非虚事，最近小姐真真变了许多。

不善来者杨羽玟不甘就此作罢，佯装无事作答：“我何须见过程大小姐，只怕，洛京满城都听闻过你的趣事。”话音刚落，心中又生起悔意——她问我名姓，又问何处相见，我却只说她的丑事，这般，大家岂有不知我此番是专来找她麻烦的？

玉色瓷杯犹在她手中，时有冷风拂过她的额前碎发，这令知意分了神，要去摸额角的伤，不过掌中沁出的层层细汗更使她无法忽视。

“既是如此，我安分与否，与杨小姐你何干？”杨羽玟的话说得正中知意下怀，知意轻放茶杯，对上面前之人，眼里满是困惑，“又或者说，杨小姐自以为是，在为谁仗义执言？”

此话一出，在场人又是一阵私语。

“要说众人皆知的笑话，难道杨羽玟没有？人家显然并不识得她，偏她要找上门挑起事端。”

“便是徐家小姐的密友，无冤无仇的，也不见得要找程知意的茬儿吧。”

“诶呦，姐姐，你当真以为她为的是徐小姐哦？”

周遭众说纷纭，杨羽玟才平复好的情绪再次占领心口，气得红了眼，只差箭步上前，话已不再成句：“你！”

事已如此，程知意不愿再与其纠缠，起身整理衣袍，不甚在意地说：“既然杨小姐无话可说，那我归家去了，家中妹妹等我许久。”随后，带着绿灯从其身旁借道走过，徒留杨羽玟愣在此地。

程知意临走时漫不经心的眼神像一把利剑刺向杨羽玟，心中对其之厌恨有增无减。适时想起从父亲与母亲处偷听来的话，瞬时神清气爽，程知意你可别太嚣张，今日过后自然有你好受的。

******

徐国公府，书房。

屏风后，镀金香炉袅袅升起缭绕烟雾，炉后有两人同坐于紫檀曲尺纹罗汉床上对弈棋局，手执白子的男子着一身华丽棉袍，腰间配着剔透精致的玉佩，五官立体俊逸，举手投足之间更独具非凡气质。

“舅父，您说父皇令那安远侯之子重回朝堂是为何事？”手中白子落定，年轻男子终是问出心中所想。

老者已是知天命之年，过半发丝染上风霜，然耳目依旧清明，却对年轻男子的话恍若未闻：“你这步，走得急了些。”言罢，双指拈起一枚白子，令其落入棋盘。

男子的目光随意扫过已成定数的棋局，正要追问，老者举头正色，耐心依旧：“圣心难测啊。”

房内复归平静，老者唤来小侍新添茶水，收了棋子残局。男子沉默须臾，再问便多了几分直接：“舅父，莫不是两年前之事……”

“殿下，还请慎言。今上前日之旨意，皆为朝廷用人之需。”徐国公不得不出言打断男子话音，话说得确切，却失了些底气。数月以来，圣上比往常更要留心他们这帮开国老臣。

男子把玩着边上的玉器，不禁嗤笑：“朝廷用人之急，急到一不良于行之人身上？听宫中所传，父皇还有意为他择一良配。”

徐国公一时无言，男子似没了兴趣，转而问道：“谌远表弟哪里去了？可是禁足未解？”

“殿下，不知圣上为他定的哪家女子？”男子未及反应，对上徐国公双眸，倏地意会，匆忙告辞，进宫去了。

******

话说程家姐妹齐出了黛裳阁，程知意瞧见妹妹们已四处围看路边摊贩，才解脱了般拍拍胸口，天晓得她多怕对方气愤得快冲上前来的样子。

绿灯跟在身边喜道：“小姐，原来不用动手也可以得胜呢！”程知意听完，玩心即起，出其不意地伸出粘腻腻的两掌去捧绿灯的脸。绿灯虽被她的动作吓到，却不躲避，直至感受到那双稍有冰凉的纤手，才惊讶道：“小姐可是哪里不适？”

只因极少与人红过脸，程知意本心有余悸，现下倒要笑出声来：“傻丫头，你家小姐可能还是擅长动手，不好斗嘴呀。”绿灯明白过来，正要劝说一番，程如霏就拉着程知意要去听说书，绿灯只好作罢。

暮色悄然笼罩在长邑街市，小贩的吆喝声，看客的喝彩声，行人的谈笑声渐渐随着日头远去。大概有临近年底的缘故，街边挂起不少彩灯，更显热闹。

此时，说书人与听客大都归家，程家三姐妹还在摊前等待驾马车的小厮。观察着路人，他们行色匆匆，有如倦鸟归巢，程知意意外地有些神伤。

绿灯窥看自打听书后一言不发的小姐，目露担忧。

程知意回神，瞥见绿灯的关心之意，作弄之意兴起，对其嫣然一笑：“我方才在想，若如那书中所说的一般，素昧平生，嫁得个不酣睡在一起的夫君，也蛮不错。”绿灯怎会不明，既忧心于路人听见，又羞愤于小姐直白，四下盼望，程家马车正到，便要扶小姐上车：“小姐，下次换采云姐姐陪你出来听书罢！”

******

程家小姐主仆说笑之际，后方小街巷口闪过矫健身影，不曾片刻，这影子入了安远侯的府邸。

堂前，刚进侯府的侍从抱拳弯身，向座上的少主行礼。男子一袭月白长衣，安坐于轮椅上，神情淡然，执卷览读，无意理会喻于其表。管事冯德很是规距地观看主子，推测着他的心情，朝侍从瞪了两眼，示意其禀报下文。

侍从面露难色，三下五除二将其在街市所探如实报上，而后视死如归般低头听令，私下却少不了抱怨冯德，竟派给他这样一份差事。

“这程家，门户低些也就罢了，为何偏选那名声不大好听的大小姐呢？云二，你说这程家大小姐在大庭广众下说了何事？”侍从未等到少主发声，管事已按捺不住，只觉得自家少爷受了天大的委屈。

云二正要细说，座上乍然启唇：“你们太吵。”

声音清润，无甚腔调，令人听不出情绪。

迎娶哪家的女子，他实在不在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外出